心(xin)氣頗(po)高，不甘人后(hou)的云霞姐，從小時候就可(ke)(ke)見一斑。可(ke)(ke)惜她(ta)用力太猛，硬生生活成了(le)村里的一個笑話。嫁(jia)人生子之后(hou)，云霞姐一點(dian)也不放松自己，三天兩(liang)頭搞(gao)搞(gao)傳銷，組團(tuan)旅(lv)游，現在，她(ta)搖(yao)身一變，成了(le)縣里能說會道的“國學大師(shi)。”
麗鹿 | 文
壹
前段從(cong)廣州回老家，參加外(wai)甥(sheng)女(nv)小娜婚禮。
一(yi)大早我(wo)姐家客廳里(li)(li)，或坐或站都是親友。我(wo)正(zheng)在母親臥(wo)室的(de)衛(wei)生(sheng)間(jian)里(li)(li)洗衣服時，聽見她和一(yi)個女的(de)說(shuo)笑著(zhu)進了屋(wu)。
那人(ren)剛(gang)進門(men)就大著(zhu)嗓(sang)門(men)一(yi)驚一(yi)乍：“哎(ai)呀！嬸子(zi)，你這床擺得(de)方(fang)位不(bu)對啊！床頭不(bu)能朝(chao)著(zhu)門(men)口(kou)，趕快(kuai)挪地(di)方(fang)。墻(qiang)上那鐘表掛得(de)也不(bu)是(shi)地(di)兒，不(bu)能沖著(zhu)窗戶，得(de)掛這兒！”
“我(wo)不信你(ni)說那(nei)一套(tao)，咋(za)(za)方便我(wo)咋(za)(za)擺(bai)放(fang)。”母親(qin)笑著回她(ta)。
“這都是(shi)易(yi)經里的(de)知識呀(ya)！嬸子您要是(shi)不信(xin)這些，那我(wo)剛(gang)看(kan)見咱(zan)大門(men)口咋綁著(zhu)一(yi)把艾呢？”她(ta)爭辯道(dao)。
“那是(shi)(shi)我端(duan)午節掛的(de)。”母親解(jie)釋說：“艾草是(shi)(shi)中(zhong)藥，能避蚊蟲。我喜歡聞它的(de)氣。”
出(chu)來晾衣(yi)服時，我看見坐在床邊(bian)的她，五六十歲年紀，體態豐滿，一頭(tou)濃密粗硬的短頭(tou)發(fa)染(ran)得漆黑，上身穿深綠風(feng)衣(yi)，下穿黑色緊(jin)身褲，脖子(zi)上纏繞著大紅色長(chang)圍巾(jin)，胳膊上挎個鼓囊(nang)囊(nang)的黑皮包(bao)。
母親對(dui)我介紹道：“這(zhe)是你云霞姐。”
“咦！這是小鹿？長變樣(yang)了(le)，我記得(de)她(ta)小時(shi)候又瘦(shou)又矮。”
“她在(zai)外地，不常回來，你有(you)三十多年沒看(kan)見她了吧？”我媽和她說。
我叫了聲姐(jie)(jie)姐(jie)(jie)好。她的(de)高顴(quan)骨、厚(hou)嘴(zui)唇(chun)和發黃稀疏的(de)齙牙，長在(zai)那張大眾化(hua)的(de)中年(nian)婦(fu)女面(mian)龐上，讓我覺得有(you)幾分面(mian)熟(shu)，卻又實(shi)在(zai)想不(bu)起她是誰。
等我再進屋里(li)時，她已經(jing)不在，去客廳忙乎了(le)。
母親問我：“你(ni)不記得她(ta)了？她(ta)是你(ni)姐的(de)高中(zhong)同學，后來我到(dao)公社初中(zhong)當校長，她(ta)是民辦(ban)教(jiao)師(shi)，現(xian)在退休(xiu)了，到(dao)處給(gei)人看風水(shui)，還(huan)會算卦。你(ni)喜歡寫故事，得空我給(gei)你(ni)講講她(ta)的(de)事，可典型。”
貳
和我姐同(tong)歲(sui)的趙云(yun)霞，出生于1956年。一歲(sui)多父親去世，她母親帶著她從鄰村(cun)改嫁到我們莊上(shang)。后來有了四個同(tong)母異父的弟(di)妹。
身為長(chang)女的(de)她，聰(cong)明早熟。但讀書時趕(gan)上“破四舊”、“掃除牛鬼蛇(she)神”，村頭祠堂和廟(miao)院被毀成了牛圈馬廄。
接(jie)著(zhu)(zhu)老師們(men)(men)受批斗(dou)。粗鄙(bi)暴力代替了人文(wen)(wen)教育。學生們(men)(men)整天不(bu)上文(wen)(wen)化課，要么上山(shan)開荒，要么背著(zhu)(zhu)鐵锨挑著(zhu)(zhu)籮筐，到公路上跟(gen)在牛車(che)和騾馬屁股后面拾糞。
家庭成(cheng)分好(hao)、思(si)想積極、追求上進的(de)趙云霞，除了勞動、還跟著別(bie)人去串(chuan)聯(lian)游行，家里姊(zi)妹們(men)也都不遵老輩傳下來(lai)那(nei)套“長幼有序、兄(xiong)友弟恭”的(de)倫理道(dao)德了，而是分成(cheng)兩派，本應有的(de)友愛和睦變成(cheng)了爭(zheng)斗吵鬧。
遙遠的北(bei)京城里(li)出(chu)了(le)“三(san)家村夜話”事件后，豫西偏(pian)僻(pi)山村里(li)的小孩(hai)子，念的童(tong)謠緊跟(gen)形(xing)勢，只是她們不(bu)求甚解、聽音(yin)學音(yin)誤讀成“吳晗鄧拓撈螞蝦(xia)，撈住(zhu)仨蹦跑倆。?”
趙云霞成了(le)宣傳隊里的(de)骨干。村(cun)子正中醒目的(de)位(wei)置上，豎(shu)立(li)著一面(mian)高大迎門墻(qiang)，上面(mian)畫著紅太陽和(he)領袖像(xiang)，題寫著毛(mao)主席語錄。
正當青春年華的趙云霞，胸口別著一(yi)枚圓形(xing)的毛(mao)主席(xi)紀念(nian)章，每天(tian)和村民一(yi)起舉(ju)著紅色(se)語錄，定時集合在此三祝愿。她?揮(hui)舞雙臂(bei)打著節拍，領唱“大(da)海航行靠舵(duo)手，萬物生(sheng)長靠太(tai)陽(yang)。”
1975年，剛(gang)記事(shi)的我和玩伴(ban)們熱衷于(yu)邊(bian)模仿公雞(ji)打鳴的聲音邊(bian)念一首童(tong)謠(yao)：
咯(ge)(ge)咯(ge)(ge)咯(ge)(ge)，天(tian)明了(le)，林(lin)彪的媳婦說成了(le)，啥樣？賴樣。身(shen)材像(xiang)磨扇兒(er)，鼻(bi)子(zi)像(xiang)蒜瓣兒(er)，眼像(xiang)琉璃蛋兒(er)，嘴像(xiang)騷尿罐兒(er)，頭(tou)發(fa)像(xiang)炮(pao)捻(nian)兒(er)，一點轟(hong)隆炸兩半兒(er)。
那時候(hou)，云霞姐和我姐都去公社讀高(gao)中(zhong)了。所以，在村子(zi)里我幾乎(hu)沒見過她(ta)，自然也談不上對她(ta)有啥印象(xiang)。
但村里流傳一則人盡皆知(zhi)的笑話(hua)，主人公就(jiu)是她。
那(nei)時(shi)村頭的(de)(de)墻上(shang)，常貼著被批斗對(dui)象的(de)(de)大(da)字(zi)報和漫畫(hua)。有(you)一天，趙云霞和同學(xue)們路(lu)過時(shi)，她憤(fen)憤(fen)然將一口濃痰吐(tu)到畫(hua)中人(ren)的(de)(de)臉上(shang)，然后惡(e)狠狠地(di)甩出一句豪(hao)言：呸(pei)，吐(tu)你一臉臭狗屎！
叁
趙云(yun)霞很有勇(yong)氣(qi)和闖勁。她從來不怕別人背后議論(lun)和笑話。
她(ta)心氣很(hen)高(gao)，年輕(qing)而世故并深諳權利(li)的威力。?為了跳出農門，高(gao)中畢業(ye)后，她(ta)認鄉教育專(zhuan)干當干爹，為自己謀(mou)了份民辦教師的職業(ye)。
不久有人(ren)(ren)(ren)提親，男方是(shi)大(da)隊(dui)支書(shu)家(jia)的兒子(zi)，在(zai)部隊(dui)服(fu)役。她在(zai)僅(jin)和男方通過幾次書(shu)信(xin)，還沒(mei)等人(ren)(ren)(ren)家(jia)休(xiu)探(tan)親假回(hui)來相親確定關(guan)系，就(jiu)一(yi)廂(xiang)情愿地到處自稱(cheng)是(shi)書(shu)記的未(wei)(wei)婚(hun)(hun)兒媳(xi)，結果軍人(ren)(ren)(ren)回(hui)來探(tan)家(jia)時，一(yi)見之下未(wei)(wei)鐘(zhong)情于她，婚(hun)(hun)事黃了。?趙(zhao)云霞又(you)成了村(cun)民口中的笑談。
過了段(duan)時間，不知(zhi)道誰做媒(mei)又給她介紹了個在(zai)哈爾濱服(fu)役的軍官(guan)，她找校長請(qing)假(jia)說(shuo)去探親(qin)，跑到東(dong)北(bei)轉了一圈，回(hui)來后(hou)又不了了之。
就(jiu)這樣高不(bu)成(cheng)低(di)不(bu)就(jiu)，快30歲(sui)趙(zhao)云霞才(cai)結(jie)婚，嫁給一個大自己十(shi)來歲(sui)、喪偶的縣教(jiao)(jiao)育局(ju)干部(bu)，然后憑借老公的關系，轉(zhuan)成(cheng)公辦教(jiao)(jiao)師，不(bu)久又(you)調到縣城(cheng)教(jiao)(jiao)書。
三天兩頭泡病(bing)假(jia)、不(bu)鉆研業務的(de)她，上(shang)課時(shi)得不(bu)到(dao)學生的(de)尊(zun)重。有(you)時(shi)淘(tao)氣的(de)男生捉弄她，在她上(shang)衣(yi)背后用(yong)鋼筆涂寫單詞，她找校長哭訴，不(bu)知道那時(shi)的(de)她，是否會想起當年自(zi)己批斗校長時(shi)的(de)情景。
退休后，趙云霞先熱衷(zhong)跳廣場水兵(bing)舞，后來因為(wei)播(bo)放舞曲擾民，跟小區(qu)住(zhu)戶干了一(yi)仗后，閑不住(zhu)的她(ta)又召集同學聚(ju)會、組團(tuan)旅游。
她和一(yi)(yi)群大媽(ma)們披著各色(se)鮮艷圍巾，上(shang)(shang)到花(hua)樹上(shang)(shang)、踩(cai)在(zai)文(wen)物上(shang)(shang)留(liu)影，在(zai)免(mian)稅店買買買不停(ting)。直到有(you)一(yi)(yi)次外出吃(chi)自助(zhu)餐時，趙云(yun)霞也(ye)不顧自己血脂(zhi)高、愣是在(zai)人(ren)群中(zhong)搶了(le)(le)滿滿一(yi)(yi)大盤子足(zu)有(you)幾(ji)十(shi)個五香鵪鶉(chun)蛋，走回餐桌時灑落在(zai)地上(shang)(shang)，她踩(cai)在(zai)上(shang)(shang)面滑了(le)(le)一(yi)(yi)跤，摔成(cheng)骨折(zhe)，然后打官(guan)司(si)討說法索賠，折(zhe)騰大半年(nian)之(zhi)后，此(ci)后就不常出遠(yuan)門了(le)(le)。
之后她還賣過保(bao)健品、黑茶，天天忙得(de)不著家。等這些都被作為傳(chuan)銷(xiao)打擊后，她又(you)想出一條掙錢給(gei)兒子還房貸的生財之道：看(kan)風水、算卦(gua)。
沒(mei)想到這(zhe)行(xing)當還挺有市場(chang)，不多幾年，能說會(hui)道的趙云霞，竟成了縣城里(li)知名(ming)的“國學大(da)師”。
“連(lian)她(ta)表(biao)姨生(sheng)病請她(ta)算卦，她(ta)也要收20元(yuan)排號(hao)費。你說，這(zhe)哪還有一點教師的素質。”
母親說著說著問我：“誰(shui)知(zhi)道你(ni)姐咋也鬼迷心竅，現(xian)在可信她那套(tao)妖言(yan)做精，小娜談朋友時，你(ni)姐找她給合的(de)八(ba)字、配的(de)屬相，結婚(hun)日子也是找她看的(de)好。你(ni)說庸俗不(bu)庸俗，她們年紀不(bu)老咋越長(chang)越糊涂？覺悟還不(bu)如我這八(ba)十歲的(de)老太婆。”
我笑(xiao)著回答：“這大概是她(ta)們那(nei)個(ge)時代造成的吧(ba)。欠(qian)缺文(wen)化(hua)知識和分辨能力，當年破(po)四(si)舊(jiu)，如(ru)今撿(jian)回來(lai)的又都是糟粕。”
（圖片來自網絡）
作者簡介
麗鹿，生活在鄭州，業余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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