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蘭沅芷，屈子之魂。清茶權(quan)當(dang)送行酒，君(jun)子蘭香(xiang)出邊城。

走過澧水，跨(kua)過沅江，青(qing)春年少，上山下(xia)鄉。四年知青(qing)歲月里，采茶(cha)(cha)制茶(cha)(cha)，換錢糶米，飲茶(cha)(cha)品茶(cha)(cha)，感(gan)悟人生。

我所在(zai)的(de)桃(tao)源(yuan)縣雙溪公社莊家舖知青林(lin)場，幾(ji)十個背(bei)井(jing)離鄉思親情不斷、度日如年天地(di)兩茫茫的(de)少年人，勞累疲(pi)乏和缺衣少食，是常年伴(ban)隨我們不離不棄的(de)忠(zhong)實伙伴(ban)。

帶知(zhi)青的干部口頭禪：知(zhi)青那坨不好管，神(shen)仙(xian)出(chu)手也翻(fan)船。

知青們挖山植樹(shu)造林，知青點缺(que)糧缺(que)菜(cai)缺(que)錢(qian)。幾(ji)十(shi)號人吃糧指標(biao)，攤派(pai)到各(ge)生產隊，而集體開火的油鹽柴米(mi)錢(qian)，卻毫無著落。大隊派(pai)出的場長(chang)和林場管伙食的司務長(chang)，個個坐蠟(la)，人人翻船。

首(shou)任場長(chang)，為大隊民兵營長(chang)，轉業軍人出(chu)身，是個(ge)官迷(mi)，恨不得管(guan)好知青(qing)做本(ben)錢，一(yi)路(lu)順風(feng)上青(qing)天(tian)。出(chu)工逼著(zhu)大家(jia)講紀律，要(yao)排隊，收工時(shi)，人人累得個(ge)半死，那(nei)家(jia)伙還嚴格把關(guan)，大家(jia)走路(lu)的(de)隊形還要(yao)強調齊整(zheng)緊湊。但油鹽柴米沒(mei)著(zhu)落，天(tian)天(tian)白鍋讓(rang)人煩，慢慢地，營長(chang)被知青(qing)們當成活寶耍(shua)，開(kai)會學習(xi)變懶懶散散，形同扯蛋(dan)。場長(chang)使出(chu)渾身解數，一(yi)打二壓三(san)討(tao)好，飯都吃不飽，這些(xie)管(guan)球(qiu)用，營長(chang)卷起鋪蓋先(xian)滾蛋(dan)。

軟(ruan)硬(ying)兼施，幾(ji)換人選，場長(chang)和司務(wu)長(chang)，換了一茬(cha)又一茬(cha)，知青點的伙食江河日(ri)下(xia)，成為歷屆翻船的大險(xian)灘(tan)。

大(da)隊書記天生一副陰陽臉，派出(chu)老(lao)實(shi)善良得人心的(de)八隊隊長“老(lao)土改”當(dang)場(chang)長，又指定一貫搞不清(qing)坨(tuo)數的(de)我當(dang)司務(wu)長，我差點當(dang)場(chang)沒有和(he)書記打起來(lai)。但(dan)那家伙一句激(ji)將(jiang)法的(de)話(hua)，“憑什么就只有人家伺候你(ni)，為(wei)啥子你(ni)就不能(neng)伺候好大(da)家”，一下使我上(shang)了套，接手了倒霉的(de)司務(wu)長。

幾(ji)(ji)百斤(jin)米(mi)裝一柜，接手只有二(er)十(shi)六大元(yuan)，幾(ji)(ji)十(shi)號(hao)人(ren)油鹽(yan)柴(chai)米(mi)好像無底(di)洞，巧婦難為無米(mi)炊，天(tian)(tian)天(tian)(tian)開伙天(tian)(tian)天(tian)(tian)煩。我(wo)心(xin)(xin)急(ji)上(shang)火，找到(dao)書記(ji)就喊錢(qian)，那(nei)家(jia)伙一推三六九，天(tian)(tian)天(tian)(tian)跟我(wo)打(da)太極拳。記(ji)得(de)那(nei)一天(tian)(tian)早上(shang)沒錢(qian)買米(mi)開不(bu)了餐，大家(jia)罵(ma)得(de)我(wo)一個勁(jing)地(di)翻白(bai)眼(yan)，當時(shi)心(xin)(xin)里真(zhen)是愧對哥(ge)兒們(men)，連(lian)自(zi)殺的(de)心(xin)(xin)思(si)都翻來(lai)覆(fu)去好幾(ji)(ji)遍(bian)。老場長情急(ji)不(bu)過(guo)，趕緊從(cong)他(ta)們(men)隊里借來(lai)幾(ji)(ji)十(shi)斤(jin)米(mi)，勉(mian)勉(mian)強強糊一天(tian)(tian)。

開春之(zhi)際，老場長帶著大(da)家(jia)精心修整茶(cha)山，教會(hui)我們采(cai)茶(cha)制茶(cha)，邊(bian)創收，邊(bian)造林。頭道雨前茶(cha)，賣到(dao)公社供(gong)銷(xiao)社，給我帶來破天荒(huang)的驚喜，賣出(chu)竟然(ran)到(dao)手一百多塊!

格老子的錢到手，人大膽，買(mai)(mai)米打油又買(mai)(mai)肉(rou)。晚餐開(kai)伙，一人半(ban)斤紅燒肉(rou)!

要(yao)錢沒有、見錢膽壯的(de)書(shu)記，當(dang)晚(wan)就把我一頓(dun)痛罵：要(yao)把有時當(dang)無時，莫將(jiang)無時做(zuo)有時。知青點的(de)伙(huo)食搞(gao)不(bu)好，就是你這(zhe)家伙(huo)大(da)手大(da)腳、大(da)吃大(da)喝搞(gao)的(de)!怒火中燒(shao)的(de)我，和他大(da)吵一頓(dun)，從此，和書(shu)記結下不(bu)解之怨(yuan)!

雨前茶、清明茶、毛尖茶、紅茶綠茶大葉茶，茶啊茶，你多少次救苦救難，讓我們逃脫斷炊之險，換來填飽轆轆饑腸的白花花大米和油鹽!茶葉，知(zhi)青都嫌它難(nan)采難(nan)摘細路活，唯有我把它當成個寶!

老場長(chang)從(cong)八隊借過(guo)(guo)米(mi)、借過(guo)(guo)錢(qian)，林場實(shi)在沒有力量去(qu)歸還。老場長(chang)從(cong)家里(li)拿過(guo)(guo)米(mi)，拿過(guo)(guo)雞，拿過(guo)(guo)蛋，趕場換錢(qian)買米(mi)幫我們知青(qing)“救(jiu)饑荒”。因為制(zhi)度規(gui)定，財務過(guo)(guo)手必(bi)須要有兩個人(ren)在場，我是唯(wei)一的知情(qing)人(ren)。

好幾次，我(wo)(wo)接過他遞來(lai)的(de)(de)米和錢，感動得(de)心窩(wo)都發痛，含著熱淚對他說(shuo)：“老場長啊老場長，這(zhe)知(zhi)青吃(chi)飯不(bu)(bu)是您(nin)一個(ge)人的(de)(de)事，這(zhe)都是您(nin)的(de)(de)血汗錢啊!這(zhe)么下(xia)去，您(nin)還不(bu)(bu)傾家蕩產!” 老場長憨厚地(di)苦(ku)笑一聲：“哎(ai)，沒辦法(fa)哦。將心比(bi)心，我(wo)(wo)怎(zen)么地(di)也不(bu)(bu)能讓(rang)你們這(zhe)些娃(wa)兒妹仔餓肚子(zi)哇。我(wo)(wo)人在這(zhe)個(ge)位置上(shang)，就(jiu)一天不(bu)(bu)敢讓(rang)你們不(bu)(bu)吃(chi)飯。”

一(yi)個寒冬的(de)夜晚，我頂(ding)風冒雪，跌(die)跌(die)撞撞，一(yi)路摸到書(shu)記家，告訴他食堂要斷伙。書(shu)記大馬牛勢地安穩(wen)坐在火塘邊，咕(gu)隆一(yi)句：“知道了，我會想辦法的(de)”，就硬是把我趕出(chu)門。

老場(chang)長見到我(wo)急(ji)得(de)要哭的(de)樣子，連忙安慰(wei)我(wo)莫(mo)急(ji)，他(ta)來想法子。第二天一大(da)早，他(ta)挑個擔子，踏雪趕路幾十里，到公路上攔(lan)了(le)個順(shun)風車，趕到溪河去，賣(mai)了(le)家里的(de)棉花又賣(mai)血!一語成(cheng)讖，真(zhen)沒想到，我(wo)們知青吃的(de)真(zhen)是老場(chang)長的(de)血汗錢!

老場(chang)長是(shi)我在(zai)農(nong)村四年遇到(dao)的(de)最(zui)忠厚(hou)善良(liang)的(de)好人，“將心(xin)比心(xin)”，是(shi)他的(de)口頭(tou)禪，也是(shi)他做人的(de)本色。

恢(hui)復高考制(zhi)度后(hou)，我和那幾十(shi)萬上山(shan)下鄉(xiang)知青(qing)兄弟(di)們一起(qi)，鯉魚跳龍門，考上大學，圓了本已(yi)絕望(wang)多年、意外(wai)撞到鴻運(yun)當頭的青(qing)春夢。

臨(lin)行前一天(tian)晚(wan)上，早已回(hui)任隊長(chang)的(de)老場長(chang)，把我請到他(ta)家(jia)打牙祭(ji)。吃過(guo)飯，他(ta)把茶罐煨進灶火里(li)，煮好(hao)，給我倒上一杯。兩人慢(man)慢(man)地飲著茶，相對感(gan)慨，默默無聲。

喝到第二杯時，老場長低聲(sheng)開了腔(qiang)：“搞黨史，有搞頭(tou)，和黨的權力走(zou)得近。當官呢，你就(jiu)莫忘我們(men)這些被(bei)干(gan)部壓(ya)在最底層的種田人(ren)(ren)，國(guo)家哪里把我們(men)當成個人(ren)(ren)嘛，累死累活(huo)沒吃的，比牛馬畜生都不如(ru)。跟(gen)國(guo)家種田，真就(jiu)比不上國(guo)民(min)黨時給(gei)地(di)主(zhu)老財打(da)長工，好(hao)歹也還混(hun)個肚(du)兒園。”

猛(meng)然聽(ting)來(lai)，我臉(lian)紅脖子(zi)粗的不知所措。老場(chang)長喝了幾(ji)口(kou)茶，又慢慢地說起來(lai)：“你要是不當官(guan)呢搞(gao)學(xue)問，那就(jiu)有得搞(gao)了。毛主席當權的這幾(ji)十年，不管人民死(si)(si)活，光搞(gao)路(lu)線(xian)斗爭，好人都讓他(ta)整死(si)(si)整完算個毬(qiu)。”他(ta)再給我倒上(shang)茶，長嘆一聲，用(yong)上(shang)了廣播喇叭天天喊的一個新詞：“十次路(lu)線(xian)斗爭，恐怕得撥亂反(fan)正好好寫哦(e)!”

說實(shi)話，當時我對世情的(de)認識，還沒有(you)經(jing)磨厲劫(jie)的(de)老場長來得透徹。望(wang)著這(zhe)位從(cong)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到學大寨，一(yi)(yi)路跟(gen)黨走(zou)過來，一(yi)(yi)直埋(mai)頭苦干的(de)老場長，這(zhe)一(yi)(yi)頓雷火硝煙，轟得我張(zhang)口結舌，心中(zhong)只有(you)震(zhen)撼。

喝過那頓茶(cha)，回(hui)去的路上，我心里(li)滿是(shi)倒海翻(fan)江，突然間情(qing)不自禁地開口唱起《紅燈記》：“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shen)是(shi)膽雄(xiong)赳赳。”

人生百味苦當先，世事洞(dong)明(ming)起垅田。

回味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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