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黃庭堅
西江月·月側金盆墮水
月側金盆墮水,雁回醉墨書空。君詩秀色雨園蔥,想見衲衣寒擁。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中。莫將社燕等秋鴻,處處春山翠重。
詞前有序云:“崇寧甲申(三年,1104),遇惠洪上人于湘中,洪作長短句見贈云:‘大廈吞風吐月,小舟坐水眠空。霧窗春色翠如蔥,睡起云濤正擁。往事回頭笑處,此生彈指聲中。玉箋佳句敏驚鴻,聞道衡陽價重。’次韻酬之。時余方謫宜陽,而洪歸分寧龍安。”山谷因在荊州作《承天院塔記》,被執政者指摘其中數語為“幸災謗國”,除名編管宜州(治所在今廣西宜山),由鄂州(湖北武昌)出發,此年二月過洞庭湖,經湖南長沙、衡陽、零陵等地赴宜州貶所。在長沙遇惠洪,至衡陽而有唱和之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八引惠洪《冷齋夜話》備述其事:“山谷南遷,與余會于長沙,留碧湘門一月,李子光以官舟借之,為憎疾者腹誹,因攜十六口買小舟。余以舟迫窄為言,山谷笑曰;‘煙波萬頃,水宿小舟,與大廈千楹醉眠一榻何所異,道人繆矣。’即解纖去。聞留衡陽作詩寫字,因作長短句寄之云云。時余方還江南。”《夜話》所錄山谷和詞,“月側”作“月仄”,“秀色”作“秀絕”,“等秋鴻”作“笑秋鴻”。山谷別惠洪時,曾贈以詩,大意說:雖只相識數面,而已情如舊交;讀詩喜其豐腴,談論至于忘食;末云“月清放舟舫,萬里渺云濤”,所以惠洪寄詞有“小舟坐水眠空”和“睡起云濤正擁”之句,切合山谷情事,亦用其詩語。
山谷乘小舟離長沙,在衡陽當亦宿于舟中,故詞首句云“月側金盆墮水”。語本于杜甫《贈蜀僧閭丘師兄》詩“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金盆形容圓月,加以“墮水”二字,正合湘江夜宿舟中所見。次句“雁回醉墨書空”,又切衡陽本地風光。衡山有回雁峰,其峰勢如雁之回轉。相傳雁南下至衡陽而止,遇春而回飛向北。又雁飛時排成“一”字或“人”字,稱“雁字”。首兩句成工整對偶,以律詩鍛煉之筆,寫水天空闊之景,點出眼前時地,以為發端;而逐客遷流,扁舟迫窄,種種感慨,已暗藏其中,卻并不在字面上表露。
三四句轉入酬答惠洪之意:“君詩秀色雨園蔥,想見衲衣寒擁。”因其詞而及其人,因其人而稱其詩,說詩兼代說人。山谷稱道他人之詩之美,常巧設比喻,這里說惠洪之詩,秀色如園里青蔥,得雨更為鮮綠。這種以形象化比喻來評論詩風的手法,南朝梁鐘嶸《詩品》已有之,如所評范云詩“清便宛轉,如流風回雪”,評丘遲詩“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之類。惠洪是詩僧,有《石門文字禪》三十卷,其中頗多清雋之篇,山谷所稱,亦非虛譽。至于園蔥之喻,王梵志詩亦云“喻若園中韭,猶如得雨澆”,想同本于俗諺。“想見衲衣寒擁”是說惠洪苦吟時的情狀,意似調侃,實見親切。
下片“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中”,至此感慨生平,也是應答來詞“往事回頭笑處,此生彈指聲中”句意。上句用唐李公佐《南柯太守傳》事。淳于棼與客飲酒間,夢入宅南古槐中蟻穴,所謂“槐安國”者,國王招為駙馬,賜爵拜相,又領兵守郡,數十年榮耀顯赫,一旦公主死后,備受冷落,遺送還家,其夢方醒,斜日未墜,余酒尚陳,“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山谷曾供職秘書省,又為史官,在京師十年,友朋文酒之樂,亦甚稱意,而后一貶黔州,再謫宜州,后者且為黜降官最重的除名編管處分,所去又是南荒之地,前后比照,宜有“夢魂人世”之感。“楊花”句說自己轉徙流離,有似柳絮隨風飄蕩,不由自主。即如這次由鄂州遠赴宜州貶所,中途暫寓長沙、衡陽,不久又將南行。與惠洪才得相會一月,彼又將東歸分寧(今江西修水),分寧是山谷家鄉,對此豈不益增凄愴?但是山谷處逆境已久,能夠看得開。他對這次與惠洪的分別,各奔前程,說是“莫將社燕等秋鴻,處處春山翠重”。燕、鴻皆候鳥,因時遷徙。燕,春社來,秋社去(春社為春分前后,秋社為秋分前后);《禮記·月令》:“季秋之月,鴻雁來賓。”蘇軾《送陳睦知潭州》詩云:“有如社燕與秋鴻,相逢未穩還相送。”山谷也以此二物作喻,或許還融入了他老師的詩意,指事述情,在這里也是非常之貼切的。相逢未久,便又各去所要去的地方,心頭誠然沉重,卻以美好前景作為贈行的祝愿。“處處春山翠重”,愿惠洪此行能履佳境,也有自為開解之意。南方草木,當也是美好的,只要心地寬闊,亦自能處處皆春。這同視長沙城外水宿小舟為一榻之在大廈,都可以見出山谷曠達的胸襟。
《西江月》詞八句,兩句一組,分為四組意思。上下片前兩句寫自己,后兩句及惠洪。寫自己處前虛后實,寫惠洪處前實后虛。每片兩意過接處,純以神行,不著痕跡。山谷為江西詩派始祖,此篇亦是以詩法為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七引錄其關于寫作的見解云:“詩文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所謂“不鑿空強作,待境而生”,就是有情事、有感受要寫,才寫。此首雖是和韻詞,而有實事、有真情,絕非泛泛應酬之什。寫法上雖短篇亦有層次,有曲折。上片由衡陽舟中的自己,轉到長沙旅次的惠洪,用以連結的樞紐就是不久前的接席論詩,與此時的便道寄詞。下片由南行途中的湘水流域匝月勾留,回溯導致此行的生平政治遭遇,瞻望還待走下去的千里程途。“蟻穴”、“楊花”,分設兩喻,總于一身;“社燕”、“秋鴻”,扣合二人,歸于各散。以此結束,事盡、語盡而情未盡。曲折吞吐之處,一轉一深,值得再三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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