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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偓《惜花詩》是唐王朝的挽歌嗎

大道家園 2023-07-26 23:50:38

 清人吳喬云:“明人以集中無體不備,汗牛充棟者為大家。愚則不然,觀于其志,不惟子美為大家,韓偓《惜花》詩,即大家也。”(《圍爐詩話》卷一)為何韓偓以一首《惜花》詩即能稱大家?吳喬所謂“觀于其志”,又是指何而言?韓詩如下:“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靜中深。眼隨片片沿流去,恨滿枝枝被雨淋。總得苔遮猶慰意,若教泥污更傷心。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字面上句句都是惜花之意,但后人都認為別有寄托,主要有兩種意見:一,自詠懷抱。如清人朱三錫云:“此篇句句是寫惜花,句句是寫自惜意,讀之可為淚下。”(《東巖草堂評訂唐詩鼓吹》)二,抒發亡國之恨。持此說者最眾,比如清人吳闿生云:“此傷唐亡之旨,韓公多有此意。”(《韓翰林集》)吳汝綸則云:“亡國之恨也。”(《唐宋詩舉要》引)今人劉學鍇先生則認為它“稱得上是一首唐王朝的挽歌”(《唐詩選注評鑒》)。這種評價符合事實嗎?

韓偓是唐末大臣,唐昭宗對之極為倚重。在朱溫即將篡唐的危難時刻,韓偓始終忠于朝廷,因此被貶荒遠之地。唐朝既亡,韓偓義不仕梁,入閩隱居。據南宋劉克莊《跋韓致光帖》,在朱溫篡唐八年之后,韓偓仍然書唐故官而不用梁之年號,真乃唐末鳳毛麟角的忠節之士。正因如此,后人解讀《惜花》詩時,往往將它與唐末史實直接聯系,例如吳喬云:“余讀韓致堯《惜花》詩結聯,知朱溫將篡而作,乃以時事考之,無一不合。起語云‘皺白離情高處切,膩紅愁態靜中深’,是題面。又曰‘眼隨片片沿流去’,言君民之東遷也。‘恨滿枝枝被雨淋’,言諸王之見殺也。‘總得苔遮猶慰意’,言李克用、王師范之勤王也。‘若教泥污更傷心’,言韓建之為賊臣弱帝室也。‘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意顯然矣。此詩使子美見之,亦當心服。”(《圍爐詩話》卷一)姚范對此評極為推重:“看唐詩當須作此想,方有入處。”(《援鶉堂筆記》卷四四)陳沆的解讀也基本相同:“此傷朱溫將篡唐而作。次聯言君民之東遷,諸王之見害也。三聯望李克用之勤王,痛韓建之逆主也。結末沉痛,意更顯然。”(《詩比興箋》卷四)今人吳在慶在《韓偓集系年校注》卷二中系此詩于后梁乾化五年(915),此時韓偓身在閩地南安,上距唐亡已有八年,故吳認為:“此詩乃作于唐亡后多年,非唐將亡時詩,以唐將亡時情事比附解釋詩句,恐未必符合。”可惜此詩系年并無確據,據此反駁吳喬之解讀亦顯無力。筆者也不認同吳喬之解讀,因為如果每句皆指某項史實,那么此詩究竟作于何年?今檢朱溫逼迫朝廷東遷洛陽并弒昭宗,事在天祐元年(904)。朱溫使蔣玄暉盡殺昭宗諸子德王等九人,事在天祐二年(905)。至于李克用之勤王,如指其在黃巢進犯長安時率軍赴難,則事在中和二年(881);如指其在昭宗遇弒后令三軍縞素,臨終時遺命務滅朱溫,則事在天祐元年(904)及五年(908)。王師范之奉詔進攻朱溫軍,事在天復元年(901)。韓建在華州行在所殺通王等諸王十一人,事在乾寧四年(897)。除了李克用之勤王難以確定年代以外,其余史實皆發生在天祐二年(905)以前。如韓詩全篇皆緊扣史實,則末聯乃指唐室將亡而未亡,故必作于天祐五年(907)朱溫篡唐之前。這樣,此詩必作于天祐二年至天祐五年之間,也即唐朝的末代皇帝昭宣帝時期。韓偓于此時作詩惜花,并暗諷時事,為何所及之時事忽前忽后,時序混亂?且如韓建殺諸王早于蔣玄暉殺諸王八年,為何在韓詩中的時序先后顛倒?而且同樣是指諸王被殺,為何敘德王等被殺用敘述語氣,而敘較早發生之通王等被殺卻用假設語氣?可見吳喬之解讀其實是穿鑿附會,故捍格難通。

且從藝術上看,吳喬之解讀也絕不可取。若依此解,則韓詩除了首聯以外句句皆實指某事,全篇則渾如啞謎,這是對比興手法的極大曲解。韓偓詩風,以“詞致婉麗”為最大特征,宋人陳政敏和薛季宣皆持此論(分見《遁齋閑覽》與《浪語集》卷三〇《香奩集敘》)。韓偓要在詠物詩中暗寓亡國之恨,豈會如此直截淺露!

那么,韓偓《惜花》詩還能“稱得上是一首唐王朝的挽歌”嗎?能!我們先從詠物的角度來細讀此詩。古代詠物詩的主流,是詠物中需有寄托,在對物象的描寫中需有情感的投射。早在南朝,劉勰就指出:“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龍·明詩》)又云:“寫物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文心雕龍·物色》)到了唐代,杜甫的詠物詩樹立了詠物寄情的典范,正如清人喬憶所言:“詠物詩齊梁及初唐為一格,眾唐人為一格,老杜自為一格。……當分別觀之以盡其變,而奉老杜為宗。大率老杜著題諸詩并感物興懷,即小喻大,何嘗刻意肖題,卻自然移他處不得。”(《劍溪說詩》)韓偓生于唐末,作詩詠物當然會繼承杜甫的傳統。況且韓偓的姨丈李商隱即是詠物詩大家,其詠物之作大多深情委宛,寄托遙深。韓偓年方十歲即以送別詩蒙李商隱之賞識,日后李商隱有詩追憶云:“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余方追吟“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之一)李商隱的詩風會對韓偓產生一定影響,乃情理中事。所以韓偓的詠物詩也與李商隱詩一樣具有寄托遙深的特點,這首《惜花》詩即是一例。試看李商隱《落花》:“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誠如清人姚培謙所評:“此因落花而發身世之感也。天下無不散之客,又豈有不落之花!至客散時,乃得諦視此落花情狀。三四,花落之在客者。五句,花落之在地者。六句,花落之猶在樹者。……人生世間,心為形役,流浪生死,何以異此。只落得有情人一點眼淚耳。”(《李商隱詩歌集解》引)何焯評曰:“致光《惜花》七字意度亦出于此。”(同上)此評極具手眼。李詩雖然寄托著身世之感,但在字面上則句句皆是寫落花。韓詩“意度亦出于此”,當然也是別有寄托,但字面上則句句皆是寫惜花。首聯開門見山,敘述枝頭殘花之情狀。“皺白”者,枯萎皺縮之白花也。“膩紅”者,細膩鮮麗之紅花也。白花即將脫離高枝,故離情悲切。紅花暫時無恙,然亦深愁盛況難久,故沉寂無語。不同品種的花卉,開花落花都是有早有晚,但是花期短促則是普遍規律。所以在詩人眼中,“皺白”也好,“膩紅”也好,都是轉瞬即逝、值得哀悼的美好事物。此聯的寫法頗為新奇,詩人并未說自己如何憐惜殘花,而是說將落未落的花朵在枝頭自哀自憐。這樣的擬人手法賦予花朵以情感、生氣,堪稱傳神之筆。次聯轉從詩人的角度來觀花:水流花謝,詩人的眼光隨著片片落花流向遠方。雨淋殘花,詩人的心中愁恨堆積。頷聯將情思轉到飄墜地下的落花:落花隨風飄蕩,不由自主。如果落處有青苔遮掩,總算是個潔凈的去處,詩人還能得到一絲慰藉。假如落在污泥濁水之中,詩人就更加傷痛難忍了。這兩聯前者實寫,后者虛擬,虛實相應,很好地表現了詩人惜花、悼花的百轉愁腸。末聯寫落花既盡,春天已逝,詩人無可奈何,只得以酒澆愁。明日重到此地,映在池塘中就只有一片綠陰了!

詩人惜花,多因花期短促象征著美好的事物容易消逝。劉禹錫詩云:“但是好花皆易落,從來尤物不長生。”(《和楊師皋給事傷小姬英英》)吳融詩云:“月不長圓花易落,一生惆悵為伊多。”(《情》)前者實為哀悼少女早逝,后者干脆以“情”為題。杜甫在乾元元年(758)春季在曲江池邊看到落花成陣,不由得連聲驚嘆:“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曲江》)清人蔣金玉評曰:“只一落花,連寫三句,極反復層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絕。”(《杜詩鏡銓》卷四)為何如此?因為此時大唐王朝中興無望,詩人自己也前途渺茫,滿腹愁緒,乃借落花一吐為快。如果說前人的落花詩多抒哀惋之情,那么韓偓的《惜花》詩簡直是悲不自勝。如非心懷深哀巨痛,何以致此?對韓偓而言,還有什么比唐朝衰亡更加悲傷之事?所以吳汝倫一針見血地指出:“亡國之恨也!”我們不必將此詩句句落實到唐末史實,詩人的比興手法是從整體著眼的,他對亡國之恨的抒寫也是從整體落筆的。惟其如此,此詩在千古的落花詩中卓然挺出,因為它確實是情深意長的“一首唐王朝的挽歌”。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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