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 張惠言
春日賦示楊生子掞(其三)
疏簾卷春曉,胡蝶忽飛來。游絲飛絮無緒,亂點碧云釵。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羅帷卷,明月入,似人開。一尊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但莫憑闌久,重露濕蒼苔。
這是組詞的第三首。張惠言這五首《水調歌頭》,雖然都是以春日之感興為主的作品,但其著筆之重點則每首頗有不同。第一首以春之興象為主,而結之以“花外春來路,芳草不曾遮”,暗示了一種天心生意之可以長存的最高境界。第二首開端是對第一首結尾的一個反接,脫離了天心生意而寫起了年命之無常與人心之慷慨,中間幾經轉折反思,而結之以“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仍歸結到對天心生意之長存永在的一種勉勵與追求。而第三首則又回返到天心生意所代表的春天之興象中來了。
詞的開端就以“疏簾卷春曉,胡蝶忽飛來”二句,張起了一片飛揚的意興,而且每一辭語都充滿了“微言”的妙用。先說“春曉”二字,“春”是一年之始,“曉”是一日之始,僅此二意,便已充滿了一片活潑的生機。而在“春曉”之上還有“疏簾卷”三字,則傳達出了一種更為微妙的作用。以表示本就有可以相通之處的“疏”字為形容,加之“簾卷”的全面的開啟,遂使內在的人心完全迎向了外在之“春曉”的美盛與光明。而也就在此“疏簾”乍卷之際,簾外的“春曉”遂化生出了一只美麗動人的“胡蝶”,舞動著翩然的雙翅向人迎面飛來。“忽”字用得極妙,其所傳達的一種“不期而然”的驚喜,就人而言自是意外,但若就春而言則又卻正是天心生意一片氣機自然的呈現。于是人心與春心之間遂產生了一片情意的撩動,便有了下面兩句“游絲飛絮無緒,亂點碧云釵”的敘寫。“游絲飛絮”既是春之撩動也是心之撩動。李商隱《燕臺四首》的第一首寫“春”,就曾有“絮亂絲繁天亦迷”之句,李氏用了一個“亦”字,遂將人意天心一同寫入了此一片游絲飛絮的迷惘撩亂之中;而張氏則分兩句來寫:“亂點”二字的主語是前一句“游絲飛絮”所代表的天心生意,而其賓語則是“碧云釵”所代表的一位美麗的女子。“碧云釵”三字不僅可以使人聯想到女子的美麗與高貴,而且“碧”之顏色可以給人一種“春草碧色”的青春與生命之想像,“云”之質地也可以給人一種“搖曳碧云斜”的飄渺與輕柔的想像。至于“亂點”二字,“亂”是承上句絲絮之繁亂而來,而“點”則是對于“碧云釵”而言,極寫絲絮對于“碧云釵”的點綴與撲飛。從“疏簾”之“卷”起,“胡蝶”之飛來,直到撩亂的“絲絮”“亂點”到“碧云釵”上,春意對人心之撩動蓋亦正有其及身觸體之不可抗御者矣。那么當一個人的追尋愛情的春心被撩動起來之后,其追尋的結果又如何呢?于是作者接下來遂寫了“腸斷江南春思,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三句落空悲怨之詞。“江南”二字可以使人生發浪漫多情的聯想,可是多情的春心又將落到什么下場呢?李商隱的一首《無題》詩,就早曾寫下了“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名句,那自然就無怪乎張惠言所寫的“江南春思”也只落到了“腸斷”的結果了。下面“粘著天涯殘夢,剩有首重回”二句,則更進一步敘寫“春思”已令人“腸斷”后,好夢雖殘而此情依舊的一份追懷與回憶。從“春思”到“天涯”,正寫其追尋與漂泊之遠,“殘夢”則表現了夢雖已破而尚未全醒的一種癡迷的意境。“粘著”二字,似乎可以有多重含意。若承接上句“春思”來看,則此句固當指“春思”之粘著于“殘夢”,雖“斷腸”而未已;但若從更前面的引起“春思”的“游絲飛絮”來看,則張惠言選擇了“粘著”二字,應當正是對“游絲飛絮”之性質的一個回應,昔周邦彥《玉樓春》詞就曾寫有“情似雨余粘地絮”之句。昔日飛揚之情思,遂只余下了粘滿天涯而更復飛揚不起的一痕殘夢,故結之曰“剩有首重回”。這正是對上片自“簾卷”以后所引起的“春思”只落到“腸斷”之結果的一個總結的回憶。于是在此前一痛苦的回想之總結后,詞人遂立下了不想再被外在的春色所撩亂的決心,說“銀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銀蒜”是古代用以押簾之物,銀制,其形如蒜。這一句正是對首句之“簾卷”的一個反接。簾卷之結果,是外在的春色所帶給人之撩亂的“春思”,而“春思”的追尋則徒然使人腸斷;故此句乃曰“銀蒜且深押”,正是欲以銀蒜押簾而使之不復開啟之意。于是詞人乃決心將一切撩亂人心的春色盡皆阻于簾外,而且一任飛花舞絮之疏影在簾外舞弄徘徊,不再為其所撩亂了,故曰“疏影任徘徊”也。
而下片張氏卻又以“羅帷卷,明月入,似人開”三句,開始了又一次的追尋。但此次追尋的內容,卻與上片有很大的不同。如前所述,上片所寫的乃是外在之春色對人心的撩動;而此處所寫的則是天上之明月對人心的開啟。如果聯系張惠言自身所具有之求學問道的修養,來對此詞之意境一加推想,則上片所寫的意境,似乎乃是人心對世上之繁華所引起的追尋與向往;而此處所寫的意境,則似乎乃是一種對天心的妙悟。所以下面緊承以“一尊屬月起舞,流影入誰懷”,作者乃將自己的情思,放在與天上之明月相等的高度,做了懸空的擬想。而此二句更可引起三個互為文本的聯想,那就是李白的名詩《月下獨酌》和蘇軾的名詞《水調歌頭》,以及李商隱的《燕臺四首》。李白詩中曾有“舉杯邀明月”及“我舞影凌亂”之句;蘇軾詞用李白意,曾有“起舞弄清影”之句;李商隱詩則曾有“桂宮流影光難取”之句。而張氏這兩句詞,除去前人的句子給我們的聯想外,卻實在更有他自己所獨具的一種取意。先說“一尊屬月起舞”一句,“屬月”是以杯屬月,也就正是李白詩之“舉杯邀明月”的意思。而在張氏詞中則繼承著前面的“明月入”所引發的天心的啟悟而來,于是作者在此就把自己的心境提升到了一個與明月同其超遠和光明的境地。更繼之以“起舞”,則正是顯示了一種與明月為友的相得之樂。可是張氏卻當下做了一個巧妙的轉折,以明月為心寫出了一份高寒無偶的寂寞之悲,故曰:“流影入誰懷?”昔李商隱《嫦娥》詩,曾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句,設使明月有知,明月也一定愿意將自己投入一個相知相愛之人的懷抱中去,可是這個人又在何處呢?所以作者乃發出了“流影入誰懷”的慨嘆,從表面上看,這自然是為明月而慨嘆,但其實卻也就正暗示了作者自己的慨嘆。不過張惠言并未停留于此,而是筆鋒一轉,遂又寫出了“迎得一鉤月到,送得三更月去,鶯燕不相猜”的另一層境地。由“迎得”到“送”,這自然表現了一個時間的過程,而其所迎送的對象則是天上的明月,也就是說與天上的明月有了一番交往。而當一個人有了這種交往以后,縱然在塵世間沒有一個可以相知相愛之人,其內心中也必然早已有了一種不假外求的自足境界,所以說“鶯燕不相猜”。俗語說“鶯燕爭春”,而作者既已展示了一種不假外求的自足境界,當然不會更有與“鶯燕”爭春的競逐繁華之想,故曰“鶯燕不相猜”也。而最后乃結之曰“但莫憑闌久,重露濕蒼苔”,這兩句也可以給我們多重的聯想,首先是李白《玉階怨》一詩曾有“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之句,寫的是一個女子有所期待而終于落空的怨情,久立玉階,乃至露濕羅襪。張詞的“憑闌”當然也暗示了一種有所期待的情思。至于“重露”之“濕蒼苔”,當然也就暗示了“重露”之亦可以沾濕衣履。而由于“露”之可以沾濕衣履,遂又可以引起我們另一個聯想,那就是《詩經·召南·行露》一篇所寫之“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幾句詩。“厭浥”二字所形容的正是行道上的露之濃重。詩中寫一女子謂其豈不欲早夜而行,但卻因“畏多露之沾濡而不敢”。而“露之沾濡”則喻示了一種外來的侵凌與玷污。張氏此二句詞,從“憑闌”寫到“露濕”,而卻在開端加上了“但莫”二字,正表示了一種警惕的語氣。從表面意思看,其所警惕者固當指重露之沾濡,而從深一層的意思來看,則當然也可能有一份警惕楊生子掞不可以一心向外追尋以免自身會受到玷污的含意隱寓其中。而這當然也正是針對此詞上片開端所寫的簾“卷”、蝶“來”等種種外在的撩動,所做出的一個回應。如何在欲求知用的冀望,與“人不知而不慍”的“居易俟命”(《論語·學而》)的持守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這應該正是儒家所追求的一種極為可貴的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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