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前，我被告知，考場是按照學生成績排序，從第一到第十二考場。

提前十分鐘，我走進考場，看見學生們已經在座位上坐好，單人單座。二十六個學生，我數了一下，有兩個沒到。孩子們怯生生地看著我們——我和另一位老師，姓張。他們知道，我們來自另一個鄉鎮，被抽調到這所學校來監全縣統考科目。

他們打量著新來的老師，從上到下，上衣、褲子、鞋，一個女生盯著我的帽子和手上的包，看了一會，也許覺得沒什么可看了——畢竟，這只是兩個老家伙！——他們收回了目光，懶洋洋地等待著。

我們分發試卷和條形碼，指導學生將條形碼貼在試卷上，接著要求他們將姓名和座位號寫好。學生們都按照指示一步步做了，做好后又抬起頭望著我們，張老師說“你們可以看看題目……”可是沒有幾個人低頭看題目。忽然，大家的目光投向教室門口，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女孩跑來，她沒有喊“報告”就匆忙走進座位。我走過去提醒她先寫姓名和座位號，她點著頭，對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走開了。

鈴聲響起，教室里沒有那種緊張的氣氛，也沒有筆尖落在試卷上摩擦的沙沙聲，雖然一片靜寂。

這是八年級數學考試。這里是11考場。

長長的試卷攤在課桌上，一雙雙眼睛瞪著空白的試卷。有人在思考，有人在發呆。那人思考了一會好像沒有結果，于是擱下筆加入發呆的行列。那個發呆的人看著周圍的人在寫，于是也拿起筆，在試卷上胡亂寫著。

大約半個小時后，學生們陸續停下筆，顯得無所事事。我看了一下，大多數試卷上稀稀落落的寫著一些解答，少數試卷是大片的空白，除了ABCD的選擇題。

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

我發現有幾張有趣的面孔——

一個男孩總是笑嘻嘻的。他早已停筆，身子端坐著，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很有意思，很快樂，似乎心底的快樂太多，抑制不住，從臉上的各個部位跑出來。他的眉毛眼睛嘴角乃至臉龐的肌肉都含著笑意。他一直那樣笑，或者說保持笑的表情，我想看看他不笑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他總會有不笑的時候），可是沒有，他還是那樣笑著。我疑惑：他是不是笑 如果是，持續地維持這種笑容會很累，除非要討好別人，而對于他來說，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這是他的習慣 或者說他生就一張喜感的臉

看來，他的“笑”沒有特定的對象，他看著窗外，依然是那樣“笑”著。我知道了，他不是快樂，也不是對我笑。我看著他，他似乎也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我想，我在他眼中是具體的，也是虛無的，和他掃視的桌子椅子講臺沒什么兩樣。

但是，他的無意識快樂還是感染了我，在這個無聊的冬日。

那個最漂亮的女孩，就坐在第二排。她的試卷上空白很多，看見我留意她的試卷，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趴在試卷上。我感覺“冒犯”了她，便轉移了目光。她的右前方也是一個女孩，個子很高，一米七的樣子，穿著黑色上衣、牛仔褲、球鞋，全身平板緊繃，那張臉也是緊繃的，她很冷漠地看待這一切：考試，監考老師，身邊的同學，眼前的教室……她試卷上的空白不比那個漂亮女孩的少，我溜了一眼，她滿不在乎地看著我，眼里是不屑，似乎是藐視我的智商低。

那個漂亮女孩在偷偷打量著我。我們的目光對接時，她的目光像一只受驚的小鹿，驚慌地逃走。她有一張清秀的臉，小巧的鼻子，眼睛很美麗，既明亮又迷惘，還有卑怯和不安。這樣的眼睛，讓我想起了什么。什么呢 我想起了另一個女孩，很多年前我的一個學生，也有這樣的眼睛，不知她后來過得怎么樣

眼前的這個女孩，若干年后，眼里會不會多一份自信和堅定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現在的他們，故事才剛剛開頭。毫無疑問，這些孩子不喜歡這樣的開頭，但是他們又別無選擇。挫折，是生活安排給我們的一份禮物。我看到，他們面對這樣的安排，無奈而迷惘。

他們看著我，也許，他們的眼里也有我的故事。又或許，我在他們的眼里是毫無意義的存在，他們看我，是因為視線無處可放——他們無事可做，不得不捱到考試結束。

我看了看，還剩四十五分鐘。一節課！他們還要煎熬一節課的時間，我有些同情他們。

時間過得真慢！我百無聊賴。也許，他們也在同情我。

張老師坐在講臺后，還是那個端正的姿勢。

我決定從他們的視線里走出來，開始端詳教室的四壁——

我逐條看完了《中學生行為規范》

我認真研究《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

我看看表，還有十分鐘。

“只剩下十分鐘了，請大家抓緊時間答題！”張老師按照慣例，提醒學生。

這個聲音打破了凝固的靜默，學生呆滯的眼神生動起來。一直趴著的男孩從桌上抬起頭，他頭發極短，黑紅的臉，上窄下寬，眼睛細小，他的神態是憨憨的，讓我聯想起某個表情包。一個蓬頭發的男孩低著頭，看著他那雙夸張的卡通棉鞋，一邊用腳在地上不斷地畫圈。一個長發女生在畫畫，她畫的是一只很大的高腳玻璃杯，沒有酒，杯子里是水草和一朵花，杯腳里住（困）著一個長發的少女。她開始畫少女的眼睛……

鈴聲響了。

“蓬頭發男孩”第一個站起來，“表情包”慢騰騰走出教室，長發女生只畫了一只眼睛，她收拾起畫稿，高個子女孩、喜感男孩、漂亮女孩……魚貫地離開座位。

這最后的十分鐘終于消逝。

走出第十一考場！外面，很好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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