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園春

孤館(guan)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

漸(jian)月華收練，晨霜(shuang)耿耿；云山摛錦，朝露漙(tuan)漙(tuan)。

世路無(wu)窮，勞生有(you)限，似此區區長鮮歡。

微吟罷，憑征鞍(an)無語，往事千(qian)端。

當時共客長安(an)，似二(er)陸初來俱少年。

有(you)筆頭千(qian)字，胸中(zhong)萬卷；致君堯舜，此事(shi)何難。

用(yong)舍由(you)時，行藏(zang)在我，袖手何妨閑(xian)處看。

身長健(jian)，但優(you)游卒歲，且斗(dou)尊前。

沁園春（孤館燈青(qing)）　詞意圖　顧炳(bing)鑫　繪

【題解】

這首詞(ci)一本有副題《赴密(mi)州(zhou)早(zao)行馬(ma)上(shang)寄(ji)子由》。熙寧七(qi)年(nian)（1074），蘇(su)軾(shi)杭州(zhou)三年(nian)任(ren)滿(man)，改任(ren)密(mi)州(zhou)（今山東(dong)諸城）知州(zhou)。九月(yue)(yue)，離杭赴任(ren)。當時其弟蘇(su)轍(che)在濟南(nan)任(ren)職，蘇(su)軾(shi)原打算繞道前去看(kan)望，但沒(mei)能如愿。十月(yue)(yue)，他在去密(mi)州(zhou)的途中寫(xie)下此(ci)詞(ci)以(yi)寄(ji)蘇(su)轍(che)。

句解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

這三句(ju)交代了作(zuo)者(zhe)(zhe)在(zai)途中動身時的(de)情(qing)景(jing)。黎明(ming)時分(fen)，萬籟俱寂(ji)，荒村小店(dian)突然傳(chuan)來陣陣雞鳴(ming)，將(jiang)作(zuo)者(zhe)(zhe)驚醒。北方的(de)十月，天亮(liang)得(de)較晚，他點(dian)上了一(yi)(yi)盞燈。此時，館舍孤(gu)清，燈光(guang)微弱，枕(zhen)上殘(can)夢依稀，看上去一(yi)(yi)切都是(shi)冷冷的(de)。詞一(yi)(yi)開頭，就(jiu)渲(xuan)染出(chu)凄清的(de)氛圍(wei)，烘托出(chu)作(zuo)者(zhe)(zhe)孤(gu)寂(ji)的(de)情(qing)緒(xu)。這和唐代詩人(ren)溫庭(ting)筠筆下“雞聲茅店(dian)月，人(ren)跡板(ban)橋霜”（《商山早行》）的(de)意境十分(fen)相似，但這里(li)的(de)感傷情(qing)緒(xu)更重。

漸月華收練(lian)，晨霜耿(geng)耿(geng)；云(yun)山摛錦，朝露漙漙

天上(shang)，殘(can)月(yue)一點一點收起潔如絲帛的(de)清輝(hui)，落(luo)了下(xia)去；地上(shang)，晨霜(shuang)鋪地，映(ying)現著微(wei)弱的(de)光(guang)芒。隨著早行人的(de)腳(jiao)步，天色(se)漸(jian)漸(jian)亮了起來。遠處(chu)，云(yun)霧(wu)繚(liao)繞(rao)的(de)山巒像錦銹(xiu)般鋪展開來；近處(chu)，樹葉上(shang)、草叢間(jian)到處(chu)凝結滾動著晶(jing)瑩清洌的(de)露珠。

這(zhe)四句寫早行途中所見(jian)。“月(yue)華”、“晨霜”、“云山(shan)”、“朝露”均由“漸”字統領，具有明顯的(de)時間流動感(gan)，構成一幅完整的(de)深(shen)秋曉行圖。“月(yue)華”，指月(yue)光。“練”，白色的(de)絲(si)帛(bo)。“耿(geng)耿(geng)”，微光。“摛”，鋪開，舒展(zhan)。“漙漙”，露水很(hen)多的(de)樣(yang)子。

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si)此區(qu)區(qu)長鮮(xian)歡

連日起早摸黑，奔波于赴密州的(de)路(lu)上，但山(shan)高水長，總不(bu)見終(zhong)點(dian)。作者(zhe)(zhe)觸(chu)景生情，由赴任的(de)旅途(tu)聯想(xiang)到人生的(de)道路(lu)，不(bu)禁(jin)發出(chu)慨嘆(tan)：世間之路(lu)沒有(you)盡頭，而人生有(you)限；像我這樣勞頓(dun)奔波，前程未(wei)卜，終(zhong)究是苦多樂少(shao)啊！“區(qu)區(qu)”，作者(zhe)(zhe)自謙之詞，一(yi)解為少(shao)。“鮮”，少(shao)。

微吟罷，憑(ping)征(zheng)鞍無語，往事(shi)千端

面(mian)對自己目前的境(jing)況，作者(zhe)無限悵惘。略微沉吟之后(hou)，他憑靠(kao)著馬鞍(an)，一時無語，種(zhong)種(zhong)往事(shi)浮上心頭。這三句(ju)總結上闋，同時引出下闋。

當時共客(ke)長安(an)，似二(er)陸初(chu)來俱少年

想(xiang)當(dang)年(nian)，你我一起客游京(jing)都，就像陸(lu)(lu)(lu)氏二(er)兄弟初(chu)到洛(luo)陽(yang)一樣，正(zheng)是風華(hua)少年(nian)。“長(chang)安”，代(dai)指宋都汴京(jing)（今河南(nan)開封）。“二(er)陸(lu)(lu)(lu)”，指西晉陸(lu)(lu)(lu)機、陸(lu)(lu)(lu)云(yun)兄弟。他(ta)們“少有異(yi)才，文(wen)章(zhang)冠世(shi)”（《晉書(shu)·陸(lu)(lu)(lu)機傳(chuan)》）。二(er)陸(lu)(lu)(lu)初(chu)入洛(luo)陽(yang)，以文(wen)章(zhang)深(shen)受(shou)(shou)當(dang)時(shi)(shi)士(shi)大(da)夫推重，時(shi)(shi)陸(lu)(lu)(lu)機年(nian)二(er)十，陸(lu)(lu)(lu)云(yun)年(nian)十六。蘇軾兄弟初(chu)到汴京(jing)時(shi)(shi)，蘇軾二(er)十一歲(sui)，蘇轍十八歲(sui)，以文(wen)學才華(hua)受(shou)(shou)知于歐(ou)陽(yang)修，情況與二(er)陸(lu)(lu)(lu)很相似，故以此(ci)自(zi)比。

有筆頭千字(zi)，胸中(zhong)萬卷；致君(jun)堯舜(shun)，此事何難(nan)

想當年，自己文采(cai)飛揚，學識廣博，是何等躊躇滿志！輔佐國(guo)君(jun)成就(jiu)堯舜之治，實(shi)現經世濟國(guo)的理想，又有什么困難呢(ni)？

作者化(hua)用杜甫《奉贈(zeng)韋左丞丈(zhang)二十(shi)二韻》中的(de)(de)(de)詩句(ju)“甫昔少年日(ri)，早充觀國賓，讀書破(po)萬卷(juan)(juan)，下(xia)筆如有神……致君堯(yao)舜上，再使風俗淳”，自抒懷抱，字里行間充滿了(le)樂觀自信和積極(ji)進取(qu)的(de)(de)(de)精神。事實(shi)的(de)(de)(de)確如此，當年蘇軾(shi)兄弟一(yi)入(ru)京師，先(xian)是獲(huo)取(qu)歐(ou)陽修的(de)(de)(de)賞(shang)識，歐(ou)陽修驚(jing)嘆蘇軾(shi)“他日(ri)文章(zhang)必獨步天(tian)下(xia)”。繼(ji)而又受到仁宗(zong)、神宗(zong)的(de)(de)(de)贊(zan)許，“仁宗(zong)初讀軾(shi)、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ri)為子孫得兩宰相矣(yi)。’神宗(zong)尤(you)愛(ai)其(qi)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tian)下(xia)奇才。”（《宋史·卷(juan)(juan)三(san)三(san)八·列傳(chuan)第九(jiu)十(shi)七》）

用舍由(you)時(shi)，行藏在我，袖手何(he)妨閑處看(kan)

被任用(yong)或(huo)棄置取決(jue)于時運，積極(ji)入世或(huo)消極(ji)避世則由我決(jue)定，何妨落得個袖手旁(pang)觀，清閑自在。

作者年輕時雄心(xin)勃(bo)勃(bo)，似乎(hu)“天下事無(wu)不可為(wei)”，然而現實中頻(pin)頻(pin)受挫(cuo)，不被重用，才華與抱負(fu)得不到施展(zhan)。此時，他已(yi)步入中年，對(dui)(dui)復雜人(ren)生(sheng)有了更清醒的認(ren)識，因而對(dui)(dui)得失榮辱(ru)抱豁達(da)的態度。《論語·述而》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作者化用其意(yi)，在世路艱難與人(ren)生(sheng)無(wu)奈的嘆息中，仍(reng)表現出自信與曠達(da)的襟懷。

此三句(ju)的(de)(de)特(te)點是(shi)純(chun)以議(yi)論為(wei)詞(ci)(ci)，適(shi)于抒情的(de)(de)詞(ci)(ci)體到了作(zuo)者(zhe)(zhe)手(shou)中，就變得無事不可入，無意(yi)不可寫(xie)。金人元好問認(ren)為(wei)本(ben)詞(ci)(ci)絕非蘇軾所作(zuo)，認(ren)為(wei)“鄙俚淺近(jin)”、“極害義理”。事實上(shang)，這首(shou)詞(ci)(ci)的(de)(de)議(yi)論部分，遣(qian)詞(ci)(ci)命意(yi)無拘無束，信手(shou)拈來，恰(qia)顯(xian)示出(chu)作(zuo)者(zhe)(zhe)橫放杰出(chu)的(de)(de)才華。

身(shen)長(chang)健，但優游卒(zu)歲(sui)，且(qie)斗尊前

結尾是作者與弟(di)弟(di)共(gong)勉：希望彼此身體健(jian)康，但求(qiu)快快樂樂、悠閑(xian)自(zi)得地(di)度過一生。

理(li)想和現實的(de)(de)(de)矛(mao)盾依(yi)然(ran)是無(wu)解(jie)的(de)(de)(de)，作者似乎在說服自己，暫時從壯志難(nan)酬的(de)(de)(de)苦(ku)(ku)悶中擺脫出來(lai)，獲(huo)得內心(xin)的(de)(de)(de)平靜和安慰。但一(yi)方(fang)面(mian)立(li)志“致(zhi)君堯舜”，一(yi)方(fang)面(mian)又(you)要袖手“閑處看”，入世與出世兩種相對(dui)立(li)的(de)(de)(de)處世哲學匯集(ji)于一(yi)身。因此(ci)，這最后幾句的(de)(de)(de)說法(fa)，不過是矛(mao)盾心(xin)理(li)的(de)(de)(de)外(wai)在表(biao)現，在表(biao)面(mian)的(de)(de)(de)樂觀之中隱藏著的(de)(de)(de)是無(wu)可(ke)奈何的(de)(de)(de)苦(ku)(ku)悶。

“斗”，這里作戲(xi)樂解。“尊”，酒杯。唐牛僧孺《席上贈劉夢得》：“休(xiu)論世上升(sheng)沉事(shi)，且斗尊前現在身。”為此句(ju)所本(ben)。其意正如杜甫所說：“莫(mo)思(si)身外無窮事(shi)，且盡(jin)生前有(you)限杯。”（《絕句(ju)漫(man)興(xing)九首(shou)》）

評解

離杭(hang)赴密，生(sheng)(sheng)活環境(jing)的變化、心境(jing)的變化，使得(de)作者(zhe)這(zhe)一時期的詞風發生(sheng)(sheng)了重要的轉(zhuan)變，《沁園春》正標(biao)志著這(zhe)一轉(zhuan)變的開始。作者(zhe)從(cong)旅途寫到人生(sheng)(sheng)，從(cong)往事的回(hui)憶寫到今日的感慨。文筆縱橫恣肆(si)，揮(hui)灑自如。

《沁園春(chun)(chun)》屬(shu)于(yu)比較難駕馭的(de)(de)詞(ci)調(diao)。上闋八(ba)個(ge)四言句，下(xia)闋四個(ge)四言句，中(zhong)間還穿插著(zhu)多(duo)個(ge)長(chang)短句，適合以賦體(ti)入(ru)(ru)詞(ci)，但又最忌(ji)板滯。兩(liang)宋許多(duo)名家(jia)，如(ru)柳(liu)永、李清照(zhao)、周邦彥、姜夔等(deng)都不(bu)見(jian)填(tian)制。著(zhu)名詞(ci)論家(jia)夏(xia)承燾先生對《沁園春(chun)(chun)》詞(ci)牌(pai)有過(guo)精辟的(de)(de)論述：“此(ci)調(diao)格(ge)局開(kai)張(zhang)，掌(zhang)握(wo)得(de)好(hao)，卻可造成排山倒(dao)海之勢，收到良好(hao)的(de)(de)藝術效(xiao)果。”這首詞(ci)正如(ru)此(ci)。其突出特點是以議(yi)論入(ru)(ru)詞(ci)，大量用典、用事，將詩、文、經、史融入(ru)(ru)詞(ci)中(zhong)，同時善于(yu)將寫景(jing)、抒情、議(yi)論三者合為一體(ti)，充分體(ti)現(xian)了蘇軾的(de)(de)藝術才(cai)能。

《沁(qin)園春》已(yi)露東(dong)坡本色，但在藝術上仍有某些不(bu)足之處(chu)。明顯的是(shi)，以抽(chou)象(xiang)的說理議(yi)論代(dai)替具體的形象(xiang)描述(shu)，不(bu)如以情動人之作有強烈的感人力(li)量(liang)。不(bu)過，無論探(tan)討蘇(su)軾(shi)詞(ci)風的轉(zhuan)變，還是(shi)研究蘇(su)軾(shi)對于詞(ci)世界(jie)的探(tan)索，這首詞(ci)都是(shi)不(bu)可(ke)忽略的一篇(p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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