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1]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注釋】
[1]“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兩句闡解,多有歧義。高青綜述前人成果,歸納出五種做法(觀點):或“避而不談”;或“只解釋此句中的意象和情事,不解釋二者間的關系。如……北京出版社的《歷代名家詞賞析》一書,則對‘輕解羅裳’句解道:‘輕解羅裳’寫詞人輕輕解開絲羅的裙衣,小心登舟的形態。”或“對其中的個別字詞作鑒賞性的分析與解讀。如《中國古典詩詞名篇分類鑒賞辭典》中對‘輕’的解釋是,從‘輕’字可以看出她的這種舉動是無可奈何而為之。”或“認為‘輕解羅裳’的原因是要換上便裝,方可泛舟。如暨南大學鄭孟彤教授的《唐宋詩詞賞析》中解釋此句為‘我輕輕地解開了綢羅的裙子,換上便裝,獨自劃著小船去游玩。”或“完全打破了一般讀者‘常識性’的理解,大膽提出,‘蘭舟’不是指‘美麗的小船’,而是指‘床榻’。此觀點提出者以謝桃坊先生為代表,他在《怎樣讀宋詞》(《古典文學知識》2001年第6期)一文中說:“李清照的名篇《一剪梅》其抒情環境是室內或津渡,時間是白晝或夜晚,這即是很費考究的。我以為此詞的抒情環境是西樓的深秋之夜。詞中的‘蘭舟’為理解全詞的緊要之處。若以為‘蘭舟’即木蘭舟,為什么女主人公深夜要坐船出游呢?為什么當其‘獨上蘭舟’時要‘輕解羅裳’呢?‘蘭舟’當是指床榻。主體解衣將眠,聞北雁南歸,此時西樓月滿,心頭泛起一片離愁。作品中留下的特定時空的線索是我們解讀時的重要依據。當對某詞的抒情對象與特定時空有所判斷,便可理解作品的主旨了。”高氏是謝氏說,且為之多方彌縫。竊謂釋“輕”者,卻不必道“無可奈何”之類;鄭氏解釋,與《歷代名家詞賞析》所闡最具合理性,然前者“獨自”、“小船”兩義卻又屬其隨意引申,未必正確,蓋以李易安之身份,應無獨自登舟而游之理,貴族主婦,亦無“小船”游玩之理;謝氏說最別開生面,然卻不確。蓋吾國古代詩詞中時間地點之錯綜復雜本為常態,李易安此詞亦然,就其空間而言之,則室外復兼室內,就時間而言之,則白日復兼夜晚,謝氏否定“蘭舟”之為船而為床,皆因誤判時間、地點相錯綜之情境,其錯誤之核心在誤判時間為夜晚,則地點自然宜在室內(“西樓”),若知古代詩詞(今詩亦然)中之時間空間往往為動態之綜合,則無此誤矣。謝氏將錯就錯,而因之以為是,遂覺“蘭舟”之在室內,若其為船則必不可解,而以為“床榻”也。實則李易安此作上下片前兩三句均寫與“蘭舟”密切相關之白日游玩情境,此一情境之核心因素為“水”,以“水”為核心,則“蘭舟”之意象始得交代,而“紅藕香殘”、“花自飄零水自流”之句,又強化“水”為此詞核心之情境,水之悠悠,思亦無垠。借水言愁,前有《詩經·秦風·蒹葭》之“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后有李后主《虞美人》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即李易安本人亦有“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之句。故就此詞所抒寫情境之最近似之時間而言,則為夜晚,而其所抒寫情境之核心點,則始終緊扣白日相關之行為、活動,此白日相關之行為、活動即情景關系中之“景”之一因素,正為引出或深化“情”者也。如此,則此詞“蘭舟”之確然為船而非“床榻”也可知,唯有立定此點,而后乃可推敲“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兩句之意,即令兩句不得確解,亦無妨礙于上述“蘭舟”為船基本之大判斷。然則兩句何謂?則《歷代名家詞賞析》所言最近詞人原意,兩句所寫,本為寫實,不過敘寫主人公之動作,以彰顯其愁思之姿態,此外并無深意,亦不需更找出所謂之某種深意。故欲解兩句之意,應自此兩句之寫實情境揣測之:其核心,則船與陸地之同異耳。如今日之貴婦人等,其正式、重要場合之衣飾多長身曳地,古代更甚,古之貴婦人等不需勞力,平日居處之見為衣飾者,除彰顯禮法制度、雍容富貴之外,則襯托女子之姿態頗為重要,此由《紅樓夢》所寫貴族生活中之衣飾之繁雜即可得知。然此乃平地(室內室外)行事,若蘭舟之為船,船之行于水,畢竟更有兩事須加思慮,即安全、輕便,輕便雖不必盡為安全而慮,而安全則必為輕便慮也。如此,則不必詳究“羅衣”之為何種衣飾,但知上船游玩須思慮安全、輕便兩種之因素,則“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略可解矣——贅言之,詞中雖道“獨上”,實則為李易安之心理使然,非其乘船游玩之時無陪伴或侍奉者也。
【評說】
張丑《清河書畫舫》云:“易安詞稿一紙,乃清秘閣故物也,筆勢清真可愛。此詞《漱玉集》中亦載,所謂離別曲者耶?卷尾略無題識,僅有點定兩字耳。”清秘閣,即元末倪瓚(云林)之清閣。又引《畫系》云:“周文矩畫《蘇若蘭話別會合圖卷》,后有李易安小楷《織錦回文》詩,并則天《璇璣圖記》。書畫皆精,藏于陳湖陸氏。”又云:“古來閨秀工丹青者,例乏豐姿。若李易安、管道升之竹石,艷艷、阿環之山水,無忝于士氣也。”又引《才婦錄》云:“易安居士能書、能畫,又能詞,而又長于文藻。迄今學士每讀《金石錄序》,頓令精神開爽。何物老嫗生此寧馨?大奇,大奇!”由是可見,易安全才,不愧古之才女之本色。詩詞文之佳已不必論,書畫皆精,故是可觀耳。想倪云林何許樣人,乃能寶其詞稿,亦可見其書之何若也。至若畫之“豐姿”,即“士氣”之所謂也,古來才女之畫,往往以清秀為色,宋元人之逸氣,尚未易得也,易安氣格不俗,其家本清流聞達,殊不足怪,但觀其詩之丈夫氣,則知所謂矣。“所謂離別曲”者,乃揣測之辭,伊世珍《瑯嬛記》云:“趙明誠幼時,其父將為擇婦,明誠晝寢,夢誦一書,覺來唯憶三句云:‘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為解曰:‘汝殆得能文詞婦也。言與司合,是詞字。安上已脫,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謂汝為詞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女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則乃事后敷衍故事者,況此詞所寫,并非送別,而是思念。此詞極盡深永纏綿之能事,回環往復,吞吐不盡,風姿情致,歷歷在目。下字從俗,氣調卻雅。更兼靜麗,而有動思,特特殊為佳妙也。起句即驚艷非凡,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云:“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拙著《王國維〈人間詞話〉評說》云:“‘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一句,其佳處正在‘意境’,尤其后一語,與陸游《臨安春雨初霽》之‘小樓一夜聽春雨’可謂異曲同工而各有千秋,李作似不食人間煙火者,而意境清瑩冰澈,陸作則大有人間之纏綿旖旎之意趣。‘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雖亦不差,而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也。靜安反唇之意,觀其自謂為解人之姿態,似乎以為‘菡萏’句勝‘細雨’句乃可成立,則實未若也;若其句本不若,則靜安亦不得為解人者矣!其實‘菡萏’句只是興起得妙,而‘細雨’句則情思妙故意境妙,亦不算得不佳,此靜安本來之意歟?”李中主此句與李易安此詞起句,正可為詞史上僅見之起興而大堪絕妙,色彩秾麗而清思超妙者也。李中主之句立于純粹寫景之角度,以感慨而兼銷魂之情味為心,而李易安句則使人有雖寫紅藕之“香殘”而仍大具絕麗超逸之美感,水植清華富艷,無形之中彰顯李易安之特殊氣質,情深義重、意味綿綿,自與李中主之境界異故也。《草堂詩余》有楊慎語評此詞,云“離情欲淚”,但一“淚”字,便是太重,若蛛絲之不勝露,見色相矣,實則李易安此詞雖一往情深,其言情卻如蜻蜓點水,點到即止,更無半點滯礙。茅暎《詞的》云:“香弱脆溜,自是正宗”,“脆溜”一語,卻是不確。情意綿綿之中,那得有此氣象。此外“香”則有之,“弱”卻不然。王世貞《弇州山人詞評》云:“李易安‘此情無計可消除,方下眉頭,又上心頭’,可謂憔悴支離矣。”此是大解其中意味語,形容之憔悴支離正與紅藕香殘之外在意象契合,而人內在情意之真摯纏綿、妍秀嬌麗,自易為襯托也。李廷機《草堂詩余評林》云:“此詞頗盡離別之情,語意飄逸,令人醒目。”語意飄逸,是故作姿態語,其實正見出一片情重,不可抑消。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云:“易安《一剪梅》詞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間煙火氣象,其實尋常不經意語也。”是矣,若經意便無若是之佳美矣,吾人誦之,佳美處之領略亦最好若在不經意間,若大經意便不可得矣。李易安是作,宛如莊美少婦之風姿,雖略過眼,而令人極為難忘。其或愛之也,則王士禎有和作云:“雁語金塘水漸秋,遙聽菱歌,不見菱舟。望君何處最銷魂,舊日青山,恰對朱樓。九曲長江天際流,似寫相思,難寄新愁。夢魂幾度可曾閑,鶴子山頭,燕子磯頭。”則所謂勉強倔強成篇,相去遠矣,雖然上下片結句均不無風致楚楚之妙也。彭孫遹亦有和作云:“萬迭青山一抹秋,半天歸云,天外歸舟。何時玉席手重攜?同拂香巾,同上朱樓。南浦寒潮帶雨流,只送人行,不管人愁。吳天極目路逶迤,海涌峰頭,薛淀湖頭。”則亦尋常之作,豈但少深沉,直是少深情耳。比之王作,殊有不如,但下片前三句,大有癡情之態,筆觸更不以輕巧勝,為尚可耳。
李易安此篇,若合形容,如量身制作,宛然好女佳人之姿態,無限含蓄蘊藉以出之,而又深情自許,韻味不絕,具秾麗之色彩而不俗艷,若然者征之吾國詞史,洵未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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