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軾
臨江仙·夜歸臨皋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蘇軾這首詞作于元豐五年(1082)九月,在黃州團練副使貶所的任上。他貶黃期間,先居定慧寺,后遷居城南長江邊上的臨皋亭。元豐五年春天,他在亭邊開墾荒地,種田植樹,名之曰東坡,自號東坡居士,并筑“東坡雪堂”于此。這首詞題曰“夜歸臨皋”,就是寫他在東坡雪堂夜飲后,醉歸臨皋寓所時的情景。
經過烏臺詩案的打擊,蘇軾劫后余生,思想消極,心緒沉淪,世界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常常寄情山水,嘯傲林壑,詩酒相伴,任情適懷。本詞寫的即是他一次醉酒的心理歷程,是他內心深處思想感情的一次真實流露。上片寫其醉態朦朧,表現出一種任性而適、隨遇而安的超然態度。“醒復醉”三字下得簡單,但把他從清醒時喝醉,醉醒后又喝,喝了又醉的全過程,極其凝煉準確地表現了出來。“仿佛”二字更說得傳神,把詞人朦朦朧朧、醉態可掬的神態,刻劃得入木三分,可謂以“模糊語言”,準確刻劃人物形象,幾臻出神入化之境界。接著寫他到家時的情景:家童已熟睡,酣聲如雷,敲門都不應,只好“依杖聽江聲”。卓然一寄酒為情、風神蕭散的詞人形象,絕世而出!所寫雖為小事,但極具神韻。它不僅勾畫出了詞人襟懷曠達、超然物外的處世態度,刻畫出了詞人遺世獨立、寄心渺遠的瀟灑形象,更寫出了一種高曠、超邁、清遠的境界。鼻息如雷,江濤聲聲,襯托出了夜深的寂靜,唯余一詞人放懷于清風曠野之中,漸與宇宙幽然貼近,與自然渾化為一了。高神遠韻,澹然而出。上片寫醉,下片則寫醒。“長恨”句化用《莊子·知北游》“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夫有道”,“何時”句化用《莊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表明了蘇軾對于莊子的理解和感應以及對于人生的體察和領悟。他感到,碌碌功名,汲汲富貴,束縛了人的自由和個性,陷進去往往不能自拔,身不由己。烏臺詩案就給了他沉痛的教訓。所以,他從奮勵有志天下,轉而優游獨善其身,對莊子產生了獨特的理解。至此他才發現,原來身非己有,思慮營營,儼然一行尸走肉而已,所以頓有大徹大悟之感。尤其是在醉而復醒以后,這種感觸和領悟也就更深更強烈了。因此,他不僅用了“長恨”這樣的字眼,加重感情色彩,還用了“何時……”這樣的反問句式,加強語氣,表明在大徹大悟之后一種急于解脫、開放的迫切心情。而從詞藝上來看,他把莊子的哲學思想,融進自己的人生思考,并渾化在本詞當中,恰如水中著鹽,無跡而有味,一如己出,充分表現了蘇軾以議論入詞的高超的藝術手腕。接著“夜闌風靜縠紋平”,則將思緒拉回到此情此景中來,不僅表明了詞人拄杖江邊,凝神寂想已移時良久,夜已盡風已平——不僅僅是寫景,更是詞人徹悟之后,思想感情由波瀾起伏趨于風平浪靜的一種象征和寫照——也是寫情。是詞人主觀情感與客觀景物冥然相應的一種象征和寫照。情、景、理,渾然一體。所以最后二句抒發感慨,也就顯得自然貼切,水到渠成。前身已促,余生不能再“非我有”,所以要“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范然”,到江河湖海中去逍遙自在,了此余生。據說,黃州郡守徐君猷第二天讀此二句,竟以為蘇軾已駕舟而去,驚懼萬分,立即派人查看,結果發現蘇軾還在家中蒙頭大睡(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二)。可見此二句反映蘇軾當時的思想情緒之真實程度。
劫后觀人生,長恨此身非我有;醒來看世界,何時忘卻慮營營?蘇軾此詞,正是這樣一種經過人生大熔爐千錘百煉打磨出來的精魂。所以我認為,它在思想上的價值,在人生哲學上的啟迪,要高于其藝術上的價值和啟迪。蘇軾就是蘇軾。他要醉,就醉得徹底,醉得豪放,醒而復醉,任它三更五更,鼻息如雷,江濤如怒,獨自依杖聽江聲;要醒,則醒得透徹,醒得瀟灑,醒而能悟,且還我此身此心真面目,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醉與醒,正是劫后余生的蘇軾的兩面,是其真性性情真面目的折射和幻化。這一些,恰恰在此詞中得到了充分而富于感染力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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