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晉作家中,陸云留存書信最多。除《與兄平原書》外,尚有十題三十七首。雖皆名之曰書信,然文體并不相同。既有一般文體意義上的書信,也有特殊文體意義上的書信。一般文體的書信,遵循“言心聲也,書心畫也”的創作原則,雖有“少年之激切”,更多卻是“言以散郁,陶托風采”,“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文明從容”(《文心雕龍·書記》),這類書信,或說理,或敘事,或抒情,或互相交織,難以截然分割。而特殊文體的書信,則因文設體,不拘常格。在陸云集中,有兩篇特殊文體的書信:一是《移書太常府薦張贍》,名為書而實為“移”,理正義雅,辭清骨峻;二是《答車茂安書》,名為書而實為“賦”,鋪采摛文,恢詭宏壯。下文即簡要分析陸云這兩篇特殊文體的書信。
移,作為一種文體,乃檄文之變體。《文心雕龍·檄移》曰:“移者,易也。移風易俗,令往而民從也。……逆黨用檄,順命資移。”因此,移書“堅同符契,意用小異”,既有檄文理辨氣盛、皎然明白之論,卻無檄文詞鋒銳利、骨鯁露骨之聲,而是摧剛為柔,理昭事切。士龍《移書太常府薦張贍》,即具有這一特點。其文曰:
蓋聞在昔圣王,承天御世,殷薦明德,思和人神。莫不崇典謨以教思,興禮學以陶遠。是以帝堯昭煥,而道協人天。西伯質文,而周隆二代。大晉建皇,崇配天地。區夏既混,禮樂將庸。君侯應歷運之會,贊天人之期。博延俊茂,熙隆載典。
書信開頭,先言追溯古代圣王舉明德,和人神,崇典謨,興禮學,故世盛而君明——闡明舉薦人才,乃古代盛世政治舉措之一;再言晉立皇極,德配天地,天下一統,禮樂將和,必將廣攬俊才,光大隆崇先王之法——闡明舉薦人才,對于晉朝興盛之意義。這就圍繞一個核心:人才對于國家盛衰的意義,抓住兩個層面:歷史和現實,說明舉薦人才的必要性和迫切性,為下文舉薦人才做足了理論鋪墊。而后切入正題,闡明舉薦之對象:
伏見衛將軍舍人、同郡張贍,茂德清粹,器思深通。初慕圣門,棲心重仞。啟途及階,遂升樞奧。抽靈匱于秘宮,披金縢于玄夏。思樂百氏,博采其珍。辭邁翰林,言敷其藻。探微集逸,思心洞神。論道屬書,篇章光覿。含奇宰府,婆娑公門。棲靜隱寶,淪虛藏器。褧裳襲錦,褐衣被玉。曾泉改路,懸車將邁。考盤下位,歲聿屢遷。縉紳之士,具懷慨恨。
首先從德、才、思、學、識、文幾個方面,論述張瞻之出類拔萃,人才難得。道德清高純正,才思深厚博通;仰慕圣人之門,息心淵深之道;始登圣人之階,終達幾微深奧。取秘宮之經典,終四時而披閱,徜徉于百家,博取其精華,故辭藻華美,超越儒林;探幽入微,妙思神機;論道篇章,光彩照人。然后言其雖然身懷奇才,奔走公門,卻隱其奇異,藏其才能,如單衣掩其錦繡,粗服覆其玉質——沉淪下僚,地位卑下,而且經年不遷,致使縉紳之士嘆息遺憾。其才高與位卑,形成鮮明的對照。書之結尾,再次申述舉薦的理由,以及如若重用張瞻對于國家興盛之意義:
方今太清辟宇,四門啟籥。玄綱括地,天網廣羅。慶云興以招龍,和風起而儀鳳。誠巖穴耀穎之秋,河津托乘之日也。而贍沉淪下位,群望悼心。若得端委太學,錯綜先典;垂纓玉階,論道紫宮。誠帝室之瑰寶,清廟之偉器。廣樂九奏,必登昊天之庭;韶夏六變,必饗上帝之祀矣。
當今清平教化,博攬人才,云興龍升,風和鳳儀,乃是人才耀穎托乘之良機。張瞻沉淪下位,天地傷悼,故有必可薦之理;若使張瞻職奉太學,官列玉階,必為廟堂奇偉之才,對于朝廷和諧天人、興盛禮樂,必將起到巨大作用。
論古今治國之理,說明薦舉意義;述所薦者之德才,說明薦舉依據。形式為書,內容為論。在結構上,先為薦舉張瞻提供歷史與現實依據,再言張瞻有必可用之才,后從西晉朝廷人才觀念,論述其必可用之理,層層遞進,邏輯嚴密。而前文用“典謨”“禮學”,中間用“熙隆載典”,最后“廣樂”“韶夏”,以儒家之經典前后呼應,使全文貫穿一條隱性的意脈,又強化了文章邏輯。在表達上,張瞻才高與“考槃下位”,招龍儀鳳與張瞻“沉淪下位”,形成鮮明對照,深化了文章的說理,增加了文章的說服力。闡釋普遍道理,語言簡約,直接切入題旨;敘述人物才德,則鋪陳繁復,音節輻輳,辭氣紛紜,表達從容優柔,意義耿直明了。在文體上,名乃為書,實則為移。“洗濯民心,堅同符契,意用小異,而體義大同”(《文心雕龍·檄移》),是移之特點。劉歆《移書讓太常博士》指責太常博士“專己守缺,黨同門,妒道真,違明詔,失圣意”,騁辭張勢,氣剛義辨,乃移之一變;士龍移書太常,舉薦人才,理正文雅,辭清骨峻,亦移之又一變也。在文體學上也具有重要意義。
賦,作為一種文體,源于戰國,盛于兩漢。《文心雕龍·詮賦》曰:“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士龍《答車茂安書》,即以賦筆成書。車茂安外甥石季甫將出任令,因為傳說縣地處偏僻,又有“短狐之疾”“沙虱害人”,石季甫卻將出任此地縣令,故令全家惶恐憂戚,甚至“晝夜號泣”,士龍作此書以勸說之。然而,士龍并未直接勸說,而是針對石季甫家人對縣的恐懼,翻進一層,以賦筆“具說縣土地之快”,極力鋪陳描述縣之地理、土地、民風之美。
縣去郡治,不出三日,直東而出,水陸并通。西有大湖,廣縱千頃;北有名山,南有林澤。東臨巨海,往往無涯,泛船長驅,一舉千里。北接青徐,東洞交廣,海物惟錯,不可稱名。遏長川以為陂,燔茂草以為田。火耕水種,不煩人力。決泄任意,高下在心。舉钑成云,下钑成雨。既浸既潤,隨時代序也。官無逋滯之谷,民無饑乏之慮。衣食常充,倉庫恒實。榮辱既明,禮節甚備。為君甚簡,為民亦易。
先概述縣貼近郡治,政治位置優越;水陸并行,往來交通便利。然后從西北東南的方位,一一分別鋪陳大湖、名山、林澤、巨海,“泛船長驅,一舉千里。北接青徐,東洞交廣”,其地理之核心位置,簡直無與倫比。再鋪陳其土地之肥沃,耕種之簡易,水利之便利,人口之繁盛,官市之繁榮,百姓之富足,禮義之完備,民風之淳樸,一言以蔽之,“為君甚簡,為民亦易”。出任縣縣令,簡直是不二選擇!特別是接下來描寫田獵捕魚:
季冬之月,牧事既畢,嚴霜隕而蒹葭萎,林鳥祭而罻羅設。因民所欲,順時游獵;結罝繞堽,密網彌山,放鷹走犬,弓弩亂發,鳥不得飛,獸不得逸;真光赫之觀,盤戲之至樂也。若乃斷遏海浦,隔截曲隈,隨潮進退,采蜯捕魚,鮪赤尾,齒比目,不可紀名。鲙鰒,炙,烝石首,臛鮆,真東海之俊味,肴膳之至妙也。及其蜯蛤之屬,目所希見,耳所不聞,品類數百,難可盡言也。
以季冬農事結束之后,彌山設網,捕鳥獸之樂,決堤海岸,漁蚌魚之豐,進一步說明縣物產之豐富,生活之快樂與富饒。描寫田獵,規模之宏大,場面之熱烈,動作之驚險,捕獵之豐盛,驚心動魄,特別富有感官的刺激和狂野的宣泄,故作者感慨,觀狩獵火光之照天,即感受其悠游盤桓之至樂,況其他乎!描寫捕魚,別出匠心,列舉種種魚類之罕見,一是“目所希見,耳所不聞,品類數百,難可盡言”,亂花迷眼;一是“真東海之俊味,肴膳之至妙”,令人神往。前者渲染狩獵場面,在于雄壯;后者鋪列魚類品種,在于奇異。身居縣,是乃人間天堂。即便如此,作者仍然意猶未足,又插入秦始皇南巡縣,進一步渲染縣風土人情之美:
昔秦始皇至尊至貴,前臨終南,退燕阿房,離宮別館,隨意所居,沉淪涇渭,飲馬昆明,四方奇麗,天下珍玩,無所不有,猶以不如吳會也。鄉東觀滄海,遂御六軍南巡狩,登稽岳,刻文石,身在縣三十余日。
以至尊至貴的秦始皇所居之奢靡華美,所行之地域遼遠,珍玩之奇異瑰麗,層層鋪墊,然后翻出“猶以不如吳會”,夸飾縣自然珍玩、風土人情之美,再以“身在縣三十余日”,寫秦始皇流連忘返,又以“登稽岳,刻文石”,凸顯游覽縣之意義,進一步突出其風物之誘人。最后切入主題:
夫以帝王之尊,不憚爾行;季甫年少,受命牧民。武城之歌,足以興化。桑弧蓬矢,丈夫之志。經營四方,古人所嘆,何足憂乎?且彼吏民恭謹篤慎,敬愛官長。鞭樸不施,聲教風靡。漢吳以來,臨此縣者,無不遷變。尊大人、賢姉上下,當為喜慶,歌舞相送,勿為慮也。足下急啟喻寬慰,具說此意,吾不虛言也。
“帝王之尊,不憚爾行”,更何況“季甫年少,受命牧民”,一不足憂;“武城之歌,足以興化”,以大道治小邑,必可教化興盛,二不足憂;“桑弧蓬矢,丈夫之志。經營四方,古人所嘆”,出令縣,乃丈夫四方之志之實現,三不足憂;此縣吏民,民風淳樸,“恭謹篤慎,敬愛官長,鞭樸不施,聲教風靡”,四不足憂;由漢至吳,凡“臨此縣者,無不遷變”,前程可望,五不足憂。凡斯種種,水到渠成地說明季甫之官縣,“當為喜慶,歌舞相送”也。
此書藝術上有三點值得注意:第一,以賦筆描述縣之地理、物產、民風,雖以寫實為主,鋪陳渲染,摛文夸飾,頗類左思《三都賦》。故車永答書稱“雖《山海經》《異物志》《二京》《兩都》,殆不復過也”。《二京》《兩都》,體國經野,義尚光大;《山海經》《異物志》,博物搜奇,言浮義詭。士龍雖然宣稱“非徒浮言華艷而已,皆有實征”,卻又筆調幽默,義涉恢詭,乃將賦體嫁接于異物志體中。然而,體物言志,勸百而諷一,是賦的基本套路,此與士龍由狀物寫景,轉入“何足憂”主旨的結構思路,頗為同調。但是,士龍抒情說理,亦以賦筆,夸飾渲染,不吝筆墨,與賦體抑有別也。第三,就結構而言,在鋪陳渲染縣地理、物產、民風之后,宕開一筆,以敘述秦始皇以至尊之身份,博臨天下之奇觀,南巡之時尚流連縣,正面襯托此縣之奇異,與上文相意脈勾連。然后又“夫以帝王之尊,不憚爾行”承接,轉入闡釋季甫出令縣的意義,點明題旨。行文綿密中有疏宕,疏宕中有照應。第三,以書信寫景、敘事、抒情,實開南朝書信之先。丘遲《與丘伯之書》、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等,都或淺或深印有此文之影響。而且對游記文體的形成也有重要意義,故劉師培《文說》:“趙至《入關》之作,鮑照《大雷》之篇,叔庠擢秀于桐廬,士龍吐奇于縣,游記之正宗也。”
綜上,士龍書信,雖文體皆名之為“書”,卻因書信寄呈對象、表達內容的不同,表達形式也發生相應變化。名為“書”而實為“移”者,則義同符契,故理正文雅,辭清骨峻;名為“書”而實為“賦”者,則體物言志,故鋪采摛文,恢詭宏壯。這類書信,既具有文體學上的特殊意義,也以此獨特的藝術境界而具有審美意義。
(作者單位:亳州學院中文系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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