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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寄”說與唐詩題材

大道家園 2023-07-24 07:52:58

 “興寄”說與唐詩題材詩歌理論與詩歌創作實踐,往往相互影響、相輔相成,共同作用并推進詩歌藝術的發展。唐代是詩歌題材類型各體完備的高度發展期,在“興寄”說的影響下,唐代各類題材的詩歌都顯示出了獨特的“興寄”特征。另外,唐詩各類題材的繁榮和發展,又為唐詩“興寄”說提供了堅實的創作實踐基礎。下面本章從唐詩各類詩歌題材類型的角度,選取典型題材類型總結歸納其“興寄”藝術特征,以較清晰地展現唐詩“興寄”風貌。

“興寄”作為唐詩的一個重要特征,在學術界已形成普遍共識,“興寄”特征已經深入到唐詩的各類詩歌題材類型之中。在唐詩的眾多題材分類中,四個題材(即本書選取的詠史、詠物、思婦、游仙四類)的“興寄”特征最為明顯。朱自清先生在《賦比興通釋》中曾說:“后世的比體詩可以說有四大類,詠史、游仙、艷情、詠物。”他所說的“比體”其實就是運用“比興”藝術手法創作的詩歌題材。我們前面論述過“比興”手法是“興寄”說的基本內涵特征之一,而詩歌的寄托意義的現實價值及審美價值也往往通過“比興”手法實現。這四類題材在現實價值、審美價值和藝術價值方面都充分體現了唐詩“興寄”的特征。

一、唐詩“興寄”的社會現實價值

這四類詩歌題材的社會現實價值都十分明顯,詠史詩“借史喻今”,具有政治功利性;詠物詩“寓物諷政”,具有現實批判性;思婦詩喻君臣遇合,感身世之悲;游仙詩反映現實,具有諷刺批判性。關于此四類詩的社會現實價值,古有論之:

論及詠史詩的有:

(1)“太白《古風》……其抒發性靈,寄托規諷……六十篇中,非指言時事,即感傷己遭,循徑而窺,又覺易盡。”(明代胡震亨評《古風》五十九)

(2)“詠史詩今人皆雜議論,前人多有案無斷之作。其諷刺勸意在言外,讀者自得之耳。”(清代方熏《山靜居詩話》)

(3)“子昂《感遇》,雄軼古今,然問其所感何遇,則皆不求甚解。……夫不求甚解,必在會意忘食之余;詩有別趣,不出愜心厭理之外。洄洑之下,必有淵潭;儻眇之辭,端非淺寄。”①(清代陳沆《詩比興箋》卷三)

論及詠物詩的有:

(1)“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豈專意于詠物哉?”②(宋代張戒《歲寒堂詩話》)

(2)“以言內之事,寫言外之重旨。……不然,賦物必此物,其為用也幾何!”③(清代劉熙載《藝概》)

(3)“詠物之作,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④(清代沈詳龍《論詞隨筆》)

論及思婦詩的有:

(1)“大凡宮詞之體,不淫不怨盡矣。唐人作宮詞,或賦事,或抒怨,或寓諷刺,或其人早負才華,不得于君,流落無聊,托此自況。若概以怨觀之,則失諷人之意矣。”⑤ [明代朱之藩輯《詩法要標》卷二,明代胡文煥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格致叢書》本]

(2)“放臣棄婦,自古同情。守志貞居,君子所托。”⑥(清代陳沆《詩比興箋》卷三)

(3)“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⑦(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4)“凡作宮閑詩者,每借物詠懷,詞多幽怨。此作僅言翠輦不來,質直言之,有初唐渾樸之格。殆以題為‘思君恩’,故但念舊恩,不言幽恨也。”⑧

論及游仙詩的有:

(1)“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為讒佞所譖毀,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乃深惟元一,修執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鋪

②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3:449-477.

③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編(下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415.

④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全五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4043.

⑤徐有福著.唐代婦女生活與詩[M].北京:中華書局,2005:175.

⑥(清)陳沆撰.詩比興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5.

⑦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3777.

⑧俞陛云著.詩境淺說·詩境淺說續編[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152.發,遂敘妙思,托配仙人,與俱游戲,周歷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念楚國。”(漢代王逸《楚辭章句·遠游第五》)

(2)“君子重其志而緯其辭,謂其才可輔世而終不見諒于君,無所控訴而托配仙人,東南西北入無可有之鄉……”(清代朱乾《樂府正義》卷十二)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藝術的精神是現實精神的反映,有所寄托的詩歌往往以體現古代知識分子儒家“內圣外王”為終極價值追求。孔子提倡“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論語·述而》),孟子提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這成為歷代知識分子的立身原則,“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是他們努力追尋的人生目標。更通俗點說,古代文人自覺的社會角色定位,首先是政治參與者,然后才是詩人。這種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自覺的責任感,使他們在詩歌中寄托懷抱,表達對社會、對人生的關注。“興寄”特征詩歌往往包含詩人對國家政治的深切關懷,“修身、齊家、治國而后平天下”是我們常說的士人氣質,也是古代文人詩歌精神的核心。古代文人自覺地擔負著國家興衰的歷史責任,參政議政觀深入其心,所以詩歌中往往具有規諷之義,強調政治與文學的關系。這是出于政治上有補時政的考慮,提醒統治者引以為戒、改良政治,同時也是詩人積極參政、議政的表現,因而詩歌具有強烈的社會現實指導意義。

這四類詩歌題材中,“借古諷今”詠史詩與政治的關系最為密切,最具現實指導意義和價值。這是因為中國自古受“以史為鑒”的儒家史學觀的影響,而且這種影響在唐代變得更為深廣。從“以史為戒”引申出的“借古諷今”,是唐代詠史詩“興寄”內容的最大特征。詠史詩直指唐代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朋黨傾軋三大政治弊病、上層階級腐朽生活及統治,以及一些關乎國計民生的社會問題。詩人以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政治敏感性,針砭時弊、參政議政,顯現出詩歌“興寄”巨大的現實作用和價值。“寓物諷政”詠物詩,在表現思想內容上往往從個人角度出發,結合自身的政治際遇,對政治統治的一系列黑暗及不合理的現象進行犀利地諷刺。相對前兩種詩歌類型,思婦詩和游仙詩在寄托內容的現實價值方面不是十分突出,或者說此兩類題材的政治功利性不是十分明顯。思婦詩往往從個人的角度出發,發君臣難遇、懷才不遇之憂憤,立足點是詩人積極、進取的政治責任感和士人精神。游仙詩中絕大部分的作品,是詩人抒發政治理想情懷之作,其中飽含和寄托著詩人對現實世界的諷刺、批判,以及對建立良好社會秩序的美好愿望。

二、唐詩“興寄”的審美價值

詠史詩、詠物詩、思婦詩、游仙詩的“興寄”特征還體現為“言有盡而意有余”的含蓄審美價值。具體來說:

詠史詩將歷史真實與理性思考、歷史真實與個人情感結合,提升了自身的審美價值。歷史與個人的對立一直存在于詠史詩中,而唐代以前的詠史詩歷史與個人的對立要相對明顯一些。從詩歌內容上而言,史實是史實,個人是個人,史實與個人思想情感的界限較為清晰;從詩歌結構方面而言,詩歌具有嚴謹的邏輯結構和完整的敘事功能。在“興寄”理論的影響下,歷史與個人對立的問題逐漸被解決。詩人以所“寄托”的主觀意志作為詩歌創作的主線,將歷史真實與個人情感相融合,詩人內心的情感包裹在歷史外衣下,從而體現出詩人對整個歷史的哲學觀照。此時出現了大量的懷古詩,詩人通過對古跡的游覽和對歷史人物的記憶,表達了自己對先賢的向往和對歷史興亡的悵惘,并以蘊藏了歷史經驗的情感為主線進行寫作,以情感變更交替帶動史實的時空轉換。詠史不應再重視史實,而更應該關注詠史背后所寄托的思想內容,至于所寄托的內容可能是偏重于政教功能的“言志”諷喻,也可能是偏重于抒懷的“緣情”寄慨,將“史”和“詩”進行融合。這種歷史的哲學思考,往往還包含著詩人個性化的審美體驗。

詠物詩展現了“物我交融,興寄深遠”的審美意境。唐代詠物在前朝的基礎上,克服了物我、主觀與客觀的對立關系,達到了心物感應、物我同一、情景交融。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個中有我也。”唐代的詠物詩往往以物詠我,詩人表面上是吟詠物象的品質、描摹物象的外貌,但其實通篇皆用比興之體,或比喻,或擬人,或借代,或象征,以達到擬物比德、因物喻志、借物抒慨的寄托之意,有時甚至物象成詩人自我形象的化身。詩人由物感興、自物發興,心物感應,托物寄情,所詠之物是詩人表達思想感情的寄托物,物我之間“不沾不脫,不即不離”,從而達到融我于物、“物我交融,興寄深遠”的藝術世界,開創了詠物詩全新的審美境界。

思婦詩是男子代閨音的獨特審美現象。思婦詩的抒情主人公是宮女閨婦,但是詩歌的實際作者卻多為男性,她們的愁思怨情、感傷別離,皆由須眉男子捉刀。這種“越俎代庖”的獨特的詩歌現象,源于《詩經》及《楚辭》中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就思想內容而言,其借用人理倫常的夫妻關系比喻君臣關系,其根本目的在于寄托詩人自身的際遇感慨。宮女、閨婦的感情失意與寒士們的政治失落在情感體驗上有著共同之處,自然使詩人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身世之感,于是出現借用君妃關系、夫妻關系寄寓君臣遇合的思婦詩。就藝術表現方面而言,男子代閨音的藝術表現手法,體現了唐詩以含而不露為原則,擅長曲折委婉的比興寄托的審美追求。從審美心理特質上而言,女性的情感表露往往比男子更為蘊藉含蓄、纏綿細膩。詩人以男子作閨音,深入刻畫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以人寫我、以女比我。在此類“代言體”中,作為創作主體詩人與抒情主人公——宮女、閨婦,在心理上形成一一對應的關系,每一個心理和感情的變化都是同時同步的。詩人以我心觀人情、以我情馭人心,使詩歌完全呈現心靈化特征。詩人有時甚至將自己的個性特征負載于抒情女主人公身上,因而思婦的形象時時投射出詩人的自我意識,并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廣度和高度表達詩人內心中最隱秘、細密、深隱、幽靜、凄迷的情感世界,觸及詩人靈魂與精神的深處。在閱讀此類有寄托的思婦詩時,往往必須揭開層層遮蔽,尋找隱藏在思婦情愛背后的詩歌真正的意蘊。思婦詩通過“代言體”,使得創作主體與抒情客體之間實現了心靈情感上的高度統一,詩人以情馭景,以心領物,一切物、象、景、境皆進入詩人的審美觀照,又運用借古喻今、對比反襯、比喻象征等多種比興藝術手法,營造出一個情景交融、含蓄蘊藉的藝術天地。

游仙詩是人生感悟、理想情懷的獨特審美感受。唐代游仙詩繼承了魏晉以來寄托政治抱負、理想情懷的傳統,運用多種比興藝術手法——豐富的聯想、想象以及奇妙的幻想,構建一個超乎于現實世界之外的理想世界。詩歌寄托著詩人的人生態度、理想情懷,以及對光明和美好的追求。其最終可以歸結為詩人對世界的整體觀照,折射出詩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宇宙觀,體現了超越詩歌本身文學之外的哲學意義和美學價值。另外,唐代往往將游仙與山水游歷緊密聯系,并創造出游仙詩與山水游歷詩相交疊的詩歌題材。詩人在游歷名山大川時有感而發,將現實中的美麗景色與想象中的理想境界相結合,達到情景交融的審美境界。

三、唐詩“興寄”的比興藝術

比興藝術在以上四種詩歌題材中的運用最為廣泛又頗具特色。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可以將詠史詩、詠物詩、思婦詩、游仙詩四類詩歸結為:運用比興藝術思維和比興藝術手法的“比興”體詩歌。比興藝術思維,簡而言之就是由此及彼、由他及我的藝術思維方式,在具體表現上為先言他物,而在他言、他物之后隱藏著詩人想要表現和希望表達的真實意圖、情感、思想、觀點。而且,在詩歌表現和詩歌內容之間豎起一道屏障,在詩歌表達和詩歌思想內涵之間形成終隔一層的藝術審美效果。詠史詩,借古喻今;詠物詩,托物起興;思婦詩,假婦人之言,寓胸中之志;游仙詩,借列仙之趣,抒坎壈詠懷。我們發現,以上四類詩歌的思維本質:詠史詩,由史及今;詠物詩,由物及我;思婦詩,由人及我;游仙詩,由仙及人的思維特征。在此比興思維的基礎上,比興藝術手法的運用就順理成章了,比喻、擬人、聯想、想象、意象象征在此四類詩體中的運用比比皆是,這是詩歌比興藝術思維的客觀要求、必然結果,同時也是形成“言外之意”“終隔一層”的含蓄委婉的審美效果的必需的手段、方式、方法。

綜上所述,本章遂從唐詩各類題材中選取詠史、詠物、思婦、游仙等四類題材,深入分析其現實價值、審美價值、比興思維、藝術手法等“比興寄托”的藝術特征,以揭示整個唐代詩歌“興寄”的整體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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