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別吳白樓
亭外潮生人欲去。為怕秋聲,不近芭蕉樹。芳草碧云凝望處,何時重話巴山雨?
三板輕船頻喚渡。秋水疏楊,欲折絲千縷。白雁橫天江館暮,醉中愁見吳山路。
-----邊貢
這首詞是作者與友人吳一鵬分別時的留贈之作。一鵬字南夫,號白樓,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明孝宗弘治六年(1493)進士,世宗嘉靖時,官至南京吏部尚書,卒謚文端,有《吳文端集》,《明史》有傳。詞人比吳白樓年長十六歲,兩人可謂忘年之交。
起句點明與白樓分別的具體地點。古代設長、短亭于水陸道邊,親友解袂分襟,每于亭中餞飲話別。“亭外潮生”,謂航道中水已漲滿,行人正好解纜發棹。由于“潮生”,故“人欲去”。“人”是作者自己。開門見山,一起便切入題意。下文緊接著就寫“欲去”時的心態——“為怕秋聲”,所以“不近芭蕉樹”。古詩詞中多藉“芭蕉”以言愁。唐李商隱《代贈》詩曰:“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春日的芭蕉,葉心卷蹙,固然是離人愁緒的形象化比擬;而秋日的芭蕉,葉扇雖已盡展,卻漸次枯黃薄脆,雨打風吹,颯颯作響,又何嘗不攪人心境,令人頓生蕭瑟之感?詞人于深秋離別之際,生怕觸景傷懷,故有此想。二句用筆和婉,言淺而情長。然而芭蕉之樹盡可以遠離,凄涼秋聲盡可以不聽,怎奈離人觸目皆愁,牽惹離情的別種物象正多,鋪天蓋地,紛至沓來,又如何一一躲避得了?自從《楚辭·招隱士》之有“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雋語以來,“芳草”便逐漸演變成為恨離的典型意象;自從梁代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之有“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的名句以來,“碧云”也不斷積淀著傷別的文化內容。發展下去,后人乃合二而一,以道離別之思。例如宋賀鑄《減字浣溪沙》詞之“碧云芳草恨年年”。如今詞人“凝望”之處,惟見此“芳草碧云”,則不必更言離愁而離愁自在其中了。這又是一種含蓄委婉的表達。接以“何時重話巴山雨”一問,用唐詩語典以道不知幾時方能再與友人聚首敘舊的悵惘之情。李商隱詩曰:“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此詩之題,或作《夜雨寄內》,或作《夜雨寄北》。若作前者,自是伉儷之思;若作后者,則亦可理解為友朋之思。此詞顯然是按這后一種理解來化用義山詩的。
過片詞筆兜轉,由想落天外的離人心緒折回到迫在眉睫的離別事態。“三板”即舢板,小木船也。“三板輕船頻喚渡”云云,意同宋柳永《雨霖鈴》詞之所謂“方留戀處,蘭舟催發”。一“頻”字見出舟子等候已久,頗不耐煩。這也是反襯友朋依依惜別之情的側筆。舟子再三“喚渡”,任是千不忍離萬不忍離,也不得不揖手相辭,互道一聲“珍重”了。古代送別,有折柳贈行的風俗,故下文曰“秋水疏楊,欲折絲千縷”,后半妙在以柳絲之“絲”雙關心思之“思”,一句可作兩句讀:既可以理解為友人欲盡折柳絲千縷,恨不能將我留住;也可以理解為友人方欲折柳贈別,而其思情已紛然千縷了。下片首句說舟子,二、三句說友人,最后兩句仍回到自身:“白雁橫天江館暮,醉中愁見吳山路。”“白雁”,似雁而小,色白。南征的秋雁成群結隊地橫貫長天,而自己卻將形單影只地踏上旅途,對比之下,平添出一重落寞惆悵。偏偏此時“江館”(亦即上文之“亭”)又已被籠罩在蒼茫暮色之中,加倍渲染,更增加多少荒冷悲涼!秋深日夕,而征途漫漫,“吳山”(泛指江南群山)之“路”,“見”即生“愁”,遑論踏上并一步步地去走完它?又,既言“醉中”,則離筵上之借酒澆愁,居然可知。而人已半醉,“愁”猶未解,則其“愁”之深,豈不具見?至此,詞人與友人揖別之際難達難狀的情態,淋漓而盡致了。
詞中寫離別的篇章,多敘情侶臨歧之纏綿悱惻。本篇抒發友朋間的惜別之情,筆致清遒,又是一種面目。情深誼長,自能回腸蕩氣,其動人處,亦何減于兒女之沾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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