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wai)國童話(hua)《[日本]宮澤賢治·郁(yu)金香的(de)幻術(shu)》鑒賞
[日本]宮澤賢治
這座農莊的李子圍墻上,開滿了青白色的花。
云彩閃著光,似華麗的玉髓①擺設,環繞在四方的天上。
只見李子圍墻盡頭,一個修傘人背著貨箱,沿著綠色的屏障朝這邊走來。
他不住腳地走著,又黑又細的雙腿很像是鹿的兩只腳。由于日光的照射,貨箱上那紅白相間的小洋傘如同用糖瓜②制成的一樣。
(修傘的,修傘的,你為什么不時地從圍墻縫里向農莊里面偷看?)
他不停地走了過來。糖瓜洋傘愈發光亮,修傘人也愈發笑容滿面。
(修傘的,修傘的,你為什么在農莊門口冷不丁轉彎呢?農莊里面沒有你要做的活計。)
修傘人進了農莊。五月濕潤的黑土地上隨意地種了幾排郁金香,花開一片,花朵在輕微地舞動。
(修傘的,修傘的,放下了貨箱,你在擦汗。你是想站在那兒觀賞一下花開嗎?如果不是那樣的話,你就不能站在那里喲!)
園丁手搭涼棚,一邊用藍上衣袖子擦汗,一邊從對面的德國檜樹叢中走了出來。
“你有什么事嗎?”
“我是修傘的,您有沒有什么活兒要做?另外,要是有剪刀需要磨的話,我也可以給您磨。”
“是嗎?你等等。我去給你問問我們主人。”
“拜托您啦。”
穿藍上衣的園丁又鉆進德國檜樹叢里去了,接著,太陽也消失了。
太陽早已傾向西面,從剛鉆入的云間投射出無數道白色的光柱,光柱又灑落到對面的山野上,現出一片令人啼笑皆非的凄涼的鮮青色。
糖瓜洋傘,這會兒也變成了普通的紅白平紋棉布。
接著,起風了,太陽立刻從云彩中露出頭來,郁金香花田也猛地射來明亮的陽光。紅艷艷的花朵婆娑起舞,光彩奪目。
園丁不知何時突然跑了回來,咣當一聲,將拿來的東西放到了地上。
“我們主人說就這些要磨。”
“啊,好吧。這把修枝剪刀已經擰勁兒了,得送到鐵匠鋪修理一下才行。其他這些都可以磨好。先定個價,然后我就給您磨。”
“噢,要多少錢?”
“這把八錢,這把十錢,剪刀兩把,就算您十五錢吧。”
“可以。拜托了。要水嗎?我去給你打吧。在那塊草地上磨行嗎?總之,你愿意在哪兒就在哪兒。”
“好吧,水我自己去打。”
“也好。圍墻稍靠右邊兒,那里有水井。”
“好的,那我這就給您磨。”
“行。”
園丁又鉆進檜樹叢里,修傘人打開貨箱底下裝工具的抽屜,拿出罐子去打水。
隨后,陽光又忽地消失了,風刮著,平紋棉布洋傘凄涼地搖晃著。
過了一會兒,修傘人拿著滿滿的一罐子水回來了。
刀具在磨石上刷拉刷拉作響,郁金香婆娑起舞,陽光又露出頭來,紅艷艷的花朵光彩奪目。
磨石上潑了水又被拂去,一把有著如同秋香魚肚上青紋的刀具的鋼刃磨出來了。
云雀不知何時飛上了天空,嘰嘰喳喳地叫起來。高空中風不停地刮著,云漸漸被驅散,不知不覺天空豁然亮堂了,太陽好像剛從午睡中醒來,雖然還有些青霧繚繞,但的確是五月里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穿藍上衣的園丁匆匆忙忙從檜樹叢里跑出來。
“你特地跑來,又趕上個好天氣,麻煩你再給磨一把吧。”
“磨什么?”
“是這玩意兒。”年輕園丁微微紅著臉,從上衣衣袋里掏出一把帶把的西洋剃刀。
修傘人接過來,打開試了試刀刃。
“您這是在哪兒買的?”
“是別人給的。”
“要磨一下嗎?”
“是的。”
“那好,我這就磨。”
“我馬上就來,馬上就到三點的休息時間了。”園丁又興奮地鉆進檜樹叢。
太陽已徹底從午睡中清醒,并驅散了光的煙靄,山清水秀,剛才還埋沒在云層里的披雪的死火山,此時,已清晰地浮現在土耳其石般的藍天中。
修傘人從抽屜里拿出一塊細磨石,撣了點水,然后用另一塊烏黑柔滑的磨石平穩地磨了起來。最后,吧嗒一下將磨石挪開。
(哎,修傘的,修傘的,你為什么要湊到磨石跟前仔細地瞧?磨石上繪有風景嗎?黑蒙蒙的群山驀地重疊到了一起,遠處不規則的烏云流動著,溪水比風還輕盈,從長著幾棵樹的峭壁上,扭曲著身子向上空飛濺,那景色真的描繪在磨石那光滑的表面上了嗎?)
修傘人放下磨石,拿起剃刀。剃刀在碧空下泛著寒光。
剃刀無聲地在磨石上滑動,由于陽光的強烈照射,修傘人臉上的汗水不住地滴答滴答垂落。這是五月里的一個白晝。
田里的沃土微微吐著氣息,風吹草動,鮮花搖曳,檜樹也在晃動。
修傘人仔細檢查了一下剃刀,然后將磨好的刀具全部擺在一塊茶色粗布上,這才松了口氣,站起身來。
他又向郁金香花田邁進了一步。
園丁漲紅著臉跑來了。
“已經磨好了?”
“好了。”
“我拿錢來了。這些一共三十三錢,對吧?請點點。另外,我的那把多少錢?”
修傘人摘下帽子,接過銀幣和銅幣。
“謝謝。剃刀就不要錢了。”
“為什么?”
“就算折價。”
“還是請收下吧。”
“不行,我不能收您的錢。”
“是這樣呀。謝謝你了。那請你到那邊的窩棚里坐坐吧。我給你倒杯茶喝。”
“不了,我得走啦。”
“那太讓我過意不去了。請等等。哎呀,怎么辦好呢?那就請你觀賞一下我種的花吧。”
“好吧,謝謝了。那就讓我欣賞一下吧。”
“好吧,請!”
心情浮躁的修傘人跟著園丁向田那邊走近了五六步。
像是莊園主穿的條紋布衫在檜樹林那邊晃了一下。園丁望著那邊,微微一笑,剛要開口,可是衣衫一閃又不見了。園丁指著鮮花說:
“你看,這種大片黃色和橙色斑點的是從美國直接引進的。這種黃色看著直讓人覺得前額發痛,是吧?”
“真是的。”
“還有這種紅白斑點的,總使我聯想起昔日海盜們的背心。是吧?還有那種就像鮮紅的絲綢杯子似的,這種花瓣半透明,十分有名。所以,很多人都想要它的球根。”
“真漂亮啊!紅花靜止不動時,好像比風吹動時更好看。”
“對對,你再看那個。你看,就是黃色旁邊的那種。”
“你是說那種小白花嗎?”
“是的,那種是這里最名貴的品種。你好好看看吧。怎么樣?樣子嬌巧無比吧?”
修傘人對著那些花出神地望了好半天,半晌沒說話。
“這花柄的綠色,很寂寞吧?像是被風吹動顯現出微弱的亮光。其實根本沒有動。還有,你不覺得那種白色的小花好像在向天上傳送一種不可思議的信號嗎?”
修傘人猛地高喊起來。
“啊,是的,是的。我看見了。不過,天上云雀翅膀的舞動,不,叫聲好像跟剛才不一樣呀。”
“就是因為如此,我才叫你好好看的。那花盅里會冒出一縷縷金光燦燦、透明的水蒸氣,就像砂糖在水里融化一樣,緩緩升向天空。”
“對對,就是的。”
“你再看,金光在噴涌吧?沸騰了,又沸騰了。光芒溢出花盅,四處擴散,沸騰了,擴散了,又擴散了,整個藍天充滿光波。雪山也沐浴著光波,雪山也被光波籠罩,愉快地向天空含笑。噴涌,又噴涌。嘿!郁金香光酒。怎么樣,郁金香光酒。請夸獎它們幾句吧。”
“是啊,這些酯③太棒了!這是無法合成的。”
“哎呀,你說是什么酯?合成?它們真有那么棒!你一定是哪個化學大學畢業的吧?”
“不,我是酯工校畢業的。”
“酯工校。哈哈哈。太棒啦!來,請你喝一杯吧!郁金香光酒。喝吧!”
“好吧,我喝。來,祝你健康。”
“噢,祝您健康。好酒。像我這樣的窮人喝這酒就更顯得富有光澤,而且更清淡。”
“可是,這樣到底行不行啊?不會過于光亮嗎?”
“不要緊的,盡管美酒噴涌如流,掀起波浪,打著旋渦,從花瓣中溢流而出,但那郁金香的綠色花柄卻紋絲不動。來,再喝一杯吧!”
“好吧,謝謝了。您也來一杯吧!天空多美啊!”
“我喝,啊,夠了夠了。灑到哪兒,哪兒就會呈現出一片郁金香美酒的光波。”
“何止一片呀?從天邊到地底全成了光波的天地。現在光波美酒恐怕已經滲到了地腹的底層。”
“對對,你說得對。哎呀,你看,那邊的田里。菜花和蘆筍全浸泡在光波美酒中,實在太壯觀啦!”
“真是太美啦!簡直像有郁金香美酒浸泡的罐頭瓶。但是,云雀逃到哪里去了呢?它是逃跑了嗎?掀起了如此美妙的光波,而自己卻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擺什么架子?擺什么臭架子?這個混賬東西!”
“可不是嘛。啊,看呀,那個臭云雀飛來了。哈哈,那家伙給烤化了。這么晴朗無云的天空哪有地方藏身呀。給烤化了。”
“不會的,你聽它那歌聲,那嬌媚甜美的歌聲,剛才在光波中也許的確給燒化了,可是云雀怎么可能給光烤化了呢?倘若給烤化了的話,就得用什么網子把它那細小的骨頭撈起來才行。那可要花工夫啦。”
“那倒是。不過,管他云雀怎么樣呢?云雀那種小東西只不過就在天上嘰嘰喳喳地飛嘛。”
“也是。那就這么辦吧。可是哎呀哎呀,那樣行嗎?那邊檜樹好像在搖擺起舞。”
“是檜樹嗎?那些檜樹足足有一個小隊吧?全是年輕的投彈兵。”
“它們好像在搖擺起舞,不要緊吧?”
“根本不用擔心。反正是郁金香美酒中的一景而已。讓它們隨便去跳好了。”
“你說得對。就寬恕它們吧。”
“不得不寬恕它們。好酒啊!嘿!”
“李子也跳起來了!”
“李子是圍墻,如同鉆石一般。樹枝斜著交叉,足有一個中隊。義勇中隊。”
“那樣行嗎?”
“沒問題。不用管它們,你還是看看那片梨樹吧。剛剛剪了枝,樹身還參差不齊,簡直像蟲蛹的舞蹈。”
“蟲蛹?那也未免太可憐啦!你看它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的,都快變成化石了。”
“變成石頭?那也太過分了。哎,梨樹,你就做樹好了。可它們是不會老老實實地聽人指揮的。”
“你再看那邊果樹們在圍成圈跳舞呢。在正中央打拍子的是櫻桃樹嗎?”
“哪個?噢,那個呀。那是油桃。還是巴旦杏和榅荸果唱得好聽。怎么樣?咱們也過去加入它們的行列吧!走吧。”
“好吧。哎,讓俺們也跟你們一起跳吧!好疼,這個混蛋!”
“您怎么了?”
“我的眼睛被刺了。不知被哪個家伙給撓了一把。”
“是吧。真沒辦法。沒有一只手能讓人滿意,全都是骨瘦如柴。哎呀,不行不行,徹底完蛋了,又哭又嚎,又撕又打,鬧著玩也未免過頭了。”
“唉,這世道全亂套了,真是不可救藥啦!”
“你說得對。喂,你瞧,火,火苗。著火了。郁金香酒里有火。”
“不得了,不得了。田里空中布滿了濃煙,白煙滾滾。”
“劈劈啪啪地響著呢。”
“怪不得我覺得它是烈性美酒呢!”
“沒錯,這就是那種白色郁金香吧。”
“準是。”
“是的。肯定是。是這里最名貴的花。”
“啊,時間已經過很久了吧?咱們一直被郁金香施了幻術。我得走啦!再見吧。”
“是嗎?好吧,那么再見了。”
修傘人東倒西歪地走向貨箱,將張貼著糖瓜廣告的貨箱背在肩上,再次瞥了一眼那些奇特的鮮花,然后朝李子圍墻入口徑直走去。
園丁顯得面色蒼白,目送修傘人走了之后就又進了檜樹林。
太陽不知(zhi)什么(me)時候又鉆到云(yun)層(ceng)里去了,幾道粗獷的白色光(guang)柱投(tou)向(xiang)山野。(周(zhou)龍梅譯)
注釋:
① 玉髓: 一種石英微粒聚結的礦物,呈白色、灰白色、藍色和黑色等顏色。
② 糖瓜: 用麥芽糖做成的瓜狀食品。
③ 酯: 由酸和酒精組成的化合物,味道芳香,可做香料。
一篇多少有點讓人訝異、意外的作品。
就是這么一個恍若夢境一般的故事——說故事,都未免有點勉強了,不過就是一個陽光熾烈的午后,一個修傘人和一個園丁坐在窩棚里,面對郁金香花田的一大段囈語般的對話。
兩個人起先還很正常,坐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著,但很快就不對了,他們先后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從郁金香田里升起了光的酒!光酒從花瓣中噴了出來,沖上天空,倏忽之間,天地全都沐浴在光彩奪目的光酒里……
盡管才是五月,距離讓人昏昏欲睡的七月、八月還有幾個月,但這兩個人肯定是有點神情恍惚了。是夢境,還是幻景?兩個人沒有睡著,兩個人是中了妖媚的郁金香花妖的魔法!我們看不見,他們兩個也看不見,但肯定是一個個透明美麗的花妖從郁金香的花瓣里飛了出來,她們魔棍一揮,兩個男人立刻就被花妖們的魔咒控制了。于是,兩個幸運、讓我們心生羨慕的男人,就看到了一幕只有在魔法世界里才能夠看到的畫面。
兩個人站在那里大聲地吼著、嚷著,其實他們已經醉了,在滿天滿地的光酒中醉了,僅僅是在想象中就喝得酩酊大醉了。盡管還在神采飛揚地對話,但那對話聽上去已經像夢一般的跳躍、不連貫了,兩個人完全被郁金香的幻術所迷醉了——這時,那片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的郁金香,是不是更像一大片婀娜的罌粟花?兩個人是完完全全地沉迷在一個癲狂的幻想世界里了。
再看下去,不要說作品中的兩個不能自持的人了,就是我們,都有點頭暈目眩了——郁金香花妖的幻術實在是太厲害了,隔得那么遠,站在故事的彼岸,我們都仿佛被催眠了似的,眼前的一切都快要被一種讓人忘掉一切的光芒湮沒了。
還好,作者就此收場了。
我們沒有睡過去,那兩個男人也從狂亂的夢囈中醒了過來。
不過,夢可不是白做的,這種幻術顯然是讓他們兩位老兄心力交瘁了。你看,一個步履踉蹌,一個小臉慘白,這就是窺視幻想風景的代價。
宮澤賢治僅僅是通過一段對話,就把兩個人的幻覺寫得那般地流光溢彩,從天上到地上,從云雀到起舞的樹……作者不單自己是一個詩人,他還把修傘人和園丁都在一個五月的午后變成了詩人,正是通過他們,才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場魔幻般不可思議的“郁金香光酒”的盛宴。
是的,這篇作品與其說是童話,還不如說是詩。
這(zhe)篇作(zuo)品(pin)中(zhong),還有一個地方引人(ren)注目,就(jiu)是(shi)作(zuo)者(zhe)在表現人(ren)的心聲的段落(luo),使用了括號,如開頭部分的“(修(xiu)傘(san)(san)的,修(xiu)傘(san)(san)的,你(ni)為什么(me)不(bu)時地從圍墻縫里(li)向農莊里(li)面(mian)偷看)”,這(zhe)或許就(jiu)是(shi)作(zuo)者(zhe)所說的“心象素描”吧!(彭懿(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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