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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石紋之韻》

大道家園 2023-07-15 21:47:20

 自有人,人用石,石上便開始雕紋。紋作為飾,線條在不斷的演變中,從開始以點、直線、曲線,到鳥、魚、花、草、云、雨、龍、鳳,幻化為龍紋、云紋、水紋、花紋。自然的活物飾在自然的石上,自然,諧和,相得益彰。

相較萬千的紋飾質地看,石上紋最能體現本真、樸素、典雅、協調。可以將石上雕出的紋和鐵上、銅上、銀上、金上,帛上、竹上、鏡上,乃至后現代的新型材料上雕刻的紋做一細細比對,那些非石質的表面的紋飾似乎是工筆的、匠藝的、矯枉的,與其材料的質是游離的、相異的、割裂的。

石質可飾的有花崗巖、大理石、砂石、青石。只覺得在花崗巖、砂石、青石上最有藝術意味。花崗巖上的紋飾,線條整齊,有力,有劍割刀刻般的勁道,經久,大氣,威嚴。于堅密的青石上飾紋,那紋路可視為就是長在上面的,嵌頓的,色調是一致的,如胎生一般,有“天地位也”。如花鳥落入草叢,依了石棲息,本來就該點畫的;如魚龍之鱗浸入水中,游動開來,粼粼然,石也變了魚龍的身。最喜看在粗顆粒的石上飾紋,無論是龍紋、云紋、水紋、花紋,線條都是隨了沙石的顆粒細細地暈開。那蜿蜒的紋路似小溪,在草花間緩緩流淌,不急促,不莽撞,懷著淡淡的閑緒,濃濃的幽怨,是“腳蹤兒將心事傳”;到一個宛轉處,裊娜地停頓,慵懶著,欲伸不伸,欲回不回,是“濃睡不消殘酒”;幾經迂回,幾經迤邐,便也風流,向著一個生動處稍息,一個個婉轉的紋飾形成。

這樣的紋飾可以勾連,飾以邊,可落實,可鏤空,頭角可飛翔、翹起、懸垂;可以成簇,飾以一個面,呈一個整體的圖畫,獨立于一個天地;可以變相,曲、直、弧,復雜、簡單。任何的變化都不茍,全憑著物件的需要,憑著雕刻者的想象。雕紋的石,多露于野,它的色澤經風雨的打磨,它的紋理經歷史的砥礪,便顯出謙和、融匯。紋和石似有相生相攜之“致中和”,協和之美在此閃耀歲月的光芒,敘述一段古老和永恒。

石紋之用可貴、可尊、可神、可歌。

皇家的建筑,凡用到石處,皆雕紋,基座、石柱、柱頂,石墻、石圍、石欄,石橋、石拱、托手,石盤、石桌、石凳,香爐、石塔、石硯,亭石、榭石、門石,上馬石、下馬石、腳踏石等。皇家的尊、貴、富、祥,不僅在大處,耀眼的地兒,做宏闊的裝飾,更在細小處,隱匿的地兒,做玲瓏的裝飾。做得要密、繁、精,一絲不茍。且以祥瑞的龍、云、水、牡丹、荷花之紋來飾。故宮里的每一處石,幾乎包羅了這樣的紋飾,其宏闊、繁復、精巧,盡顯皇家氣象,盡顯皇家富貴,也盡顯皇家的縝密、皇家的嚴謹。這樣的繁縟,也似乎用建筑的具象承載著皇家的不可撼動,透露著皇家的蘊涵和復雜,訴說著皇貴的恩怨和情仇。那宛轉著的魚龍在深海里纏纏繞繞,密密層層,處處殺機,步步驚心,叫人都想進去,進去誰又能出來?

通常的殿前,兩邊是階,中間常有一塊至兩塊石雕置中,斜披著,盤旋風起云涌的雙龍。龍的肌肉繃緊,身體滑順,恍如花劍。飛龍在天,霄漢銀河,水波蕩漾。那水波,歷經歲月磨洗,竟像淚光點點,又像星子閃爍,疑似銀河飛瀑,像一首史詩,在歷史的回音壁上頓挫。殿堂里供奉著的主人,似龍般化身,似神般存在。中國的古文化里,龍大,龍尊,龍威,龍天生就接受萬人景仰和萬人推崇。皇帝無疑就把自己當成了龍,把自己推到了神的位置,托意于石雕,便有了萬古流芳的人文關懷和終極無邈的精神熨帖。

圓明園的大水法,只剩了一小堆的斷壁殘垣。但僅這一點斷壁殘垣,便可見非常驚艷的石質藝術。想其建筑的藝術元素,主要是以石的雕刻來展示,所思所構所為,無疑是用盡了古中國石雕的高超技藝和非凡構思,歷時數千載,那旖旎如琢如磨,似乎在時時刻刻昭示著什么,提醒著什么。這又是人為的寄托鐫刻在自然上,共同交織著的一種永恒。

總想,佇立在歷史的蒼穹下,靠近它,體悟,那線條間的褶皺,兜了千年的風塵,掩了萬年的傷痕。夕陽的光束,掛在凹凸處,帶了你的幽思,去了遙遠的地方。仿佛回顧一場歷史的盛時,或者一段亙古的愛,一時間回不來的思,令你傷懷于天地之間的某個人物,凝凍他身上最閃耀最傷痛的部分。唐風的放懷,宋調的幽情;唐太宗的胸襟,宋太祖的智慧;李白的不羈,李煜的遺恨;易安的幽懷,昭君的悲憫……人文的落葉在秋色里金黃,在冬雪里埋葬。生命在這里旖旎、凝固,在那一條紋路上緩緩游動。死亡在這里誕生,跳出了生的樊籬,是否可以尋覓到自己的瘦影,或者他人的影蹤呢?或者,循著那蜿蜒,和著節律淺唱,尋根,尋一樣意象內時間外的美麗起點,與其說是畏懼已死,不如說是為了將死。石上的符號似乎在那里作如是說。

石之紋飾起于民,生于民,歸于民。古中國的民間,石之藝術也是處處可見的。

農家器具,石器居多。從家用儲糧的石筒、石庫,磨面的碾,舂米的石臼,儲水的水槽,飼養牲口的石槽、石缽,到炕頭拴孩子的石獅,這些家常家什,幾乎都飾以簡單的紋。雖然那紋只是簡單的直線、斜線、弧線,一朵卑微的花,一株稚嫩的草,但那是民間最樸素的審美情趣,是簡單而又繁忙的農耕生活下一點對于美的簡單追求,一點對于生存的慰藉。

西北地區的不少農村,至今仍然可見這些遺物。他們雖然大多被拋置于某個積塵的角落,但仍可看出其上的紋飾。這些紋飾都極其簡潔、潦草、明快,粗糲而沒有構想,反顯出它的古拙和平實,以及他們當時的生活狀態。線條是通身的,直的、斜的、交錯的,沒有明顯的界線。石面凹凸不平,很粗糲,但似乎更有原始感和自然感。見過一個飼養牲口的方形石槽,疙里疙瘩的,只有一個面較平整,上面雕了一根枝,枝頭挑著一朵蓮花,枝上光光的,沒有一片葉,花瓣已很鈍,砂質的粗石顆粒,微黃,歲月的印記都可見。農人用了它,給自家的雞狗飼食。站在一旁,細細打量,那朵蓮生在哪片山林的水塘?水塘里的故事因何在這里上演?

最精美的石紋,在曲阜孔廟。孔圣人享有了和皇上一樣的尊貴和禮遇,其廟堂石上的紋飾規格自然不亞于故宮,可見的每一處梁柱、圍欄、墻沿、碑石、香爐、門檻、石階,都飾以精美絕倫的花紋,有陰刻,有陽刻,有浮雕,有鏤空。龍是凌空飛翔的,魚是跳躍的,水是流動的,云是飄悠的,花兒是開放的。那些魚龍的眼睛似乎和你對視,那些浪花在飛濺,濕漉漉的,那些花兒生動到伸手可摘……大成殿前院,置一石香爐,約一米五高,從基座到爐柱、爐身、爐盆,通體上下,一層一層密密地雕滿了紋。游龍纏繞其身,一片云水飄搖,魚鳥花草縈繞。一個香爐,幾乎將所有的紋飾擁有,所有的祥瑞鑲綴,其精美和生動,令人驚嘆。

由此可見,亙古不變的是草民最美好的情思,他們終將自己最美好的崇尚和愿景都表達在了最神圣的人身上,將自己永久的愛融匯于最值得他們愛的人身上,神化他,懷念他,在美的圖畫里熔鑄他們的永恒信念,賦予藝術而高蹈。這是一種真正的回歸,是形與靈的完美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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