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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靜

百薇 2023-07-27 03:00:43

文丨賈平凹

去年秋季,我去興慶宮公園劃了一次船。去的那天,天陰,沒有太陽,但也沒有下雨,游人少極少極的。我卻覺得這時節最好了,少了那人的吵鬧,也少了那風聲雨聲;天灰灰的,略見些明朗,好像一位端莊的少婦,退了少女的歡悅,也沒上了年紀的人的煩躁,恰是到了顯著本色的好處。同游的是我的妻,她最是懂得我的;新近學著作畫,是東山魁夷的崇拜者。我們租得一只小船,她坐船首,我坐船尾,這船就是我們的,盛滿了脈脈的情味。槳在岸上一點,船便無聲地去了,我們驀的一驚,平日腳踏實地的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一時覺得像飛出了地球的吸引層,失去了重量,也失去了控制,一任飄飄然去了。船箭一般地飛去了四五米,突然一個后退,一瞬間地停止了,像一個迷麗麗的夢,突然醒了,覺得憑一只木船,自己在了水上。心倒妥妥地落下來,默默看著對方,都臉色蒼白,脖頸上的筋努力地用勁,便無聲地笑了。妻說:古人講羽化而登仙,其實大致如此,并不會輕松的。這話倒也極是。 倏忽間,船就打旋起來,像一片落下的樹葉,便見光滑的水面有了波紋,像放射了電波,一個弧圈連著一個弧圈,密密的、細細的,傳到湖心。以前只認為水是無生命的,現在卻是有了神經;神經碰在了岸上,又折回來,波紋就不再是光潔的弧線,成了跳躍的曲線,像書寫的外文,同時有一股麻酥酥的滋味襲上心頭了。槳繼續劃動著,起落沒有聲息,無數的漩渦兒悠悠地向四邊溜去,柔得可愛,膩得可愛,妻用手去捉拿,但一次也沒有成功。我們調正了方向,向湖心劃去,妻終是力小,船老向一邊彎,未了就兜著圈兒。她坐到船尾來,我們緊挨著,一起落槳,一起用力,船首翹起來,船尾似乎就要沉了。但水終沒有涌進后艙。我們身子深深往下落,正好可以平視那湖面。水和天并沒有相接,隔著的是一痕長堤,堤邊密密地長了灌木,叫不上名兒,什么藤蔓纏得黏黏糊糊。堤上是楓樹和垂柳,楓葉成三角模樣,把天變成像撒開的小紙片兒,垂柳卻一直垂到樹下,像是齊齊站了美人,轉身過去,披了秀發,使你萬般思緒兒,去猜想她的眉眼。湖面上,遠處的水紋迅速地過來了,過來了,看了好久,那水紋依然離得我們很遠,像美人的眨著的脈脈的眼,又像是嘴邊的綻著的羞澀澀的笑。我們終于明白那柳之所以背過去,原來將眉眼留在了水里。船到湖心,我們便不再劃,將槳雙雙收在艙里,任船兒自在。妻便作起畫來,我仰躺在船里,頭枕在船幫上,兀自看著天。天也是少婦的臉,我突然覺得天和這水,端莊者對端莊者,默默地相視;它們是友好的,又是距離著,因此它們不像月亮繞太陽太緊,出現月圓月缺,它們永遠的天是天,水是水,千年萬年。我還要再想下去,突然一時萬念俱滅,空白得如這天,如這水一般的了。劃了兩個鐘頭,湖面上依然沒有第二只船,一切都是水,灰灰的白白的。我一時想作些詩,來形容這水的境界,卻無論如何想不出來。我去過革命公園的湖,那水里有了絨絨的綠藻,綠得有些艷了;也去過蓮湖公園的湖,那里生了銹紅的浮萍,紅得有些俗了,全沒有興慶宮公園的湖來得單純,來得樸素。我只好說,興慶宮公園湖里的水,單純得像水一樣,樸素得像水一樣。詩沒有作成,我起身去看妻的畫,她卻畫了一痕土岸,岸上一株垂柳,一動不動的一株垂柳,柳條自上而下,像一條條拉直的線,柳的下方,是一只船,孤零零的一只船。除此都空白了,我不必要再作詩了,她真是東山魁夷的弟子,是最深知這興慶宮公園的湖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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