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年6月13日-1935年11月30日),生于里斯本,葡萄牙詩人與作家。他生前以詩集《使命》而聞名于世,被認為是繼卡蒙斯之后最偉大的葡語作家。“佩索阿是令人驚奇的葡萄牙語詩人,此人在幻想創作上超過了博爾赫斯的所有作品。”(美國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評)
本文節選自《惶然錄》
韓少功 譯
寫作治病
從今以后,我會碰到一些事情。當這些事情照常突如其來的時候,生活將一種極度的煩悶強加給我的情感,對這一種如此劇烈的煩悶,任何療救都于事無補。自殺看來是過于不當和過時了,即便有人假定這種辦法可以確保遺忘,但也沒有什么意義。這種煩悶渴求的并不是簡單的停止生命——這也許是可能或者不可能的——而是比這更可怕、更深重的東西,是想要從來徹底的不曾存在,而這一點當然無法做到。
我在印度人經常混沌一片的沉思中,已經捕捉到類似這種野心的某些特定情境里的暗示(這種野心甚至比空無本身更有消極性)。但是,他們要不是缺乏感覺的敏銳,來解釋他們的所思,就是缺乏思想的靈動,來感受他們的感覺。事實上,我無法真正看清楚我在他們那里觀察到的東西。更進一步說,我相信自己是把這種不可藥救的感受及其兇險荒誕形諸文字的第一人。
我用寫作來除掉這一魔影,做到這一點的力量,不僅僅來自純粹的情感,也來自知識。沒有一種真正深藏著的苦惱,不可以在諷刺性的相應書寫之下得到救治。在少有的情況下,這也許就是文學的用處之一,而且可以假定,這種寫作也不會有其他用途。
不幸的是,受害于知識比受害于情感要少一些痛苦,而同樣不幸的是,受害于情感比身體的受害要更少一些痛苦。我說“不幸”,是因為人類的尊嚴自然而然地要求對立物。有關生命神秘性的苦惱之感,不會像愛情或者嫉妒或者向往那樣的傷人,不會以劇烈生理恐懼的方式來窒息你,或者像憤怒或者野心那樣使你變態。但是,沒有任何一種痛苦可以使人心痛欲裂像真正的一種牙痛、疝痛或者(我想象的)生孩子的陣痛…...
我寫作就像別人在睡覺,我的整個生活就像一張等待簽字的收據。在雞棚里,公雞注定了將要被宰殺。它居然啼唱著贊美自由的詩歌,是因為主人提供的兩條棲木暫時讓它占了個全。
新作原是舊作
有關我的一切都正在消失。我整個的生活,我的記憶,我的想象及其內涵,我的個性,一切都正在消失。我持續地感覺到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就是說我像另外一個人那樣感覺和思考。我在一出戲劇里出演于不同的場景之中,而我正在看著的這一出戲就是我。
有時候,在自己一些文學作品的平庸堆積之中,在各種抽屜中胡亂堆放的紙片里,我把自己十年或者十五年前寫下的東西掃上一眼。它們中的一部分,對于我來說似乎是出自一個陌生人之手,我無法從中認出自己的當年。有一個人寫下了它們,而這個人就是我。一個是我的人在另一種生活中感受著它們,而我現在從這種生活里蘇醒,就像從另一個人的夢里醒來。
我經常找到自己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寫下的東西,一些自己年方十七或者二十歲時寫下的短章。其中一些有一種表達的力量,我無法回憶起當年何以能夠這樣。還有一些特定的詞組,特定的句子,寫就于我完全乳臭未干的時候,看上去卻像我眼下的手筆,得到過歲月流逝和人生歷練的指教。我認識到自己依然故我,而且還經常想到,從我的現在來看,我較之過去的我想必已今非昔比,但我困惑于這種進步包含著另一點,即當年的我與現在的我居然并無二致。
這當中有一種神秘,在蝕滅和壓迫著我。
僅僅是在幾天之前,我把幾年前寫的一篇短文看了一眼,自己著實嚇了一跳。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關于語言(相對的)的反復打磨僅僅從幾年前才開始,然而我在一個抽屜里發現一段自己很久以前寫下的紙片,它竟然標記著同樣的語言審慎。我真是無法理解過去的自己了。我總是爭當一個我早就如此的人,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樣才能在今天知道我在昨天所不能知道的自己?
一切正在消失于我失落自己的一個迷宮里。我讓自己的思緒漂流,說服自己相信我正在寫的東西,其實早已由我寫就。與柏拉圖有關感知的看法沒有關系,我回憶,我請求裝扮成我以前的那一部分我,還給我另一種更加閃閃爍爍的回憶,另一種關于先前生活的印象,而那一切,事實上就是我現在的生活……
親愛的主,我充當的這個人是誰?我身上到底有多少個人?我是誰?在我和我自己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溝壑?
可怕的少作
有一次,我發現自己大約十五年前用法文寫的一段文章。我從來沒有到過法國,與法語也從來沒有什么密切聯系,因為我從來不曾操作自己用不來的語言,所以法語于我漸漸有些生疏。今天,我像從前一樣讀了很多法語,我已經老了,閱歷已深;我想必有所進步。但眼前這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段落,在法語的用法上,竟有一種我今天已經缺乏的真切有力,風格上也有一種我現在造語時已經沒有的流暢。整個章節,整個句子以及詞組的轉折,都顯示出一種我丟失了甚至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過的浩浩蕩蕩;如何解釋這一點?我在什么地方被自己盜用了名義?
我知道,提出一種使寫物和寫意如何流暢起來的理論,讓我們理解我們是生活的內在流動,想象我們是多重人格,想象世界正在流經我們的身體,想象我們一直有多形多面的性質……這一切都足夠的容易。但是,還有另外的問題,總是在這里繼續讓人不解:不僅是什么個性都有它自己的兩面;問題是這里有一個絕對的他者,有一個異己的存在,居然屬于我。
隨著老之將至,我將要失去想象、情感、一種特型的知識、一種感覺的方式,所有這一切痛感都可以讓我見多不怪。但是,當我讀著自己寫下的東西,居然覺得這是陌生人所寫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能夠站在什么樣的海岸,讓自己俯瞰沉在海底的自己?在另外的情境里,我發現了一些自己無法回憶其寫作過程的章節,這些章節并不太讓我驚訝,但是連我也無法回憶出寫下它們的可能,倒是足以驚嚇我。某些特定的詞組完全屬于另一種思維方式。就像我發現了一幅舊的肖像,明明是我自己,卻顯示出另外一個人完全不同的身材,那諸多不忍辨認的特征,竟然無可置疑地并且可怕地一直屬于我。
寫作是對自己的正式訪問
一天又一天,我在不為人知的靈魂深處,記錄著諸多印象, 它們形成我自己意識的外在本質。我用漂泊的詞語說出它們, 一旦它們被寫下來,它們隨即就棄我而去,獨立地遠游,越過意象的高山和草地,跨入奇幻的大街和混沌的小巷。它們對于我來說沒有用,沒有任何用。但它們能讓我靜靜地寫作,這就是一個病殘者的方式,即便他疾病在身,卻仍然能夠很輕松地呼吸。
有些人在心神不定的時候,會在他們的寫字臺的紙片上畫出一些線條和離奇的詞語。這些紙頁就是我自己心智無意識的胡涂亂抹,我如同一只陽光下的貓,在一種感覺的麻木中錄下它們,然后在重讀它們之時得到一種遲鈍和遲到的震痛,就像回憶起自己以前總是忘卻了的什么。
寫作如同對自己進行一場正式的訪問。我有特殊的空間,靠別的什么在想象的間隙中回憶,我在那里欣悅于對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過然而不曾感受過的東西,那些不曾被我窺視過的東西,它們像一張懸在黑暗中的畫。我古代的城堡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失去。我祖先宮殿的掛毯甚至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經統統變賣。我的大廈在我生存之前建立起來,但現在已經坍塌為滿目廢墟,只有在特定的時刻,當我心中的月亮浮上蘆葦地,我才感到懷舊的寒意從一片殘垣斷壁那里襲來,一片由深藍漸漸轉為乳白的天空,襯托著它們黑森森的剪影。
我分裂著自己,像斯芬克斯怪獸。我靈魂中已經忘卻的一團亂線,從我女王的膝頭上落下來——我沒有這樣的女王,只是在她無用的花毯上看到過這樣的場景。我的線團滾到雕花箱子下,后面跟隨著我的什么東西,似乎是我的眼光,一直目送著線團最終消失在終點和墓地一片總體的恐懼之中。
寫作
當我寫完了什么,自己總是驚異。驚異而且沮喪。我對完美的欲望,一直妨礙我寫完任何東西,甚至妨礙我寫作的開始。但是,我忘記了這一點,我正在開始。
我所收獲的東西,不是應用意志而是意志來一次屈服的產品。我所以開始是因為沒有力量去思考,我所以完成是因為沒有恰好能夠放棄寫作的心情。這本書代表著我的怯懦。
我如此經常地打斷自己的思考,插入一段風景描寫,以其亦真亦幻的方式適配自己印象中的總體構思,究其原因,無非風景是一扇門,通過這張門我可以逃離自己創造乏力的知識。在與自己交談從而造就了這本書的當中,我經常感到一種突然的需要,想談談別的一些什么,于是我談到在似乎潮濕的閃閃屋頂之上或者高高的大樹之上陽光的盤旋,就像我眼下寫的,是如此明顯的信手拈來,輕輕地飛旋于一座城市的山側,演練著它們靜靜陷落的可能;或者談到招貼一張疊一張地布滿在高高房屋的墻頭,那些房屋開設著供人交談的窗口,那里的落日余輝使還未干的膠水變得金黃。
如果我不能設法寫得更好,為什么還要寫作?但是,如果我沒有寫出我正在設法寫的東西,我會成為什么?是不是會比我自己墮落的標準更加低下得多?
因為我力圖創造,所以在我自己的志向里,我是一個下等人。我害怕沉寂,就像有些人害怕獨自走進一間黑屋子。我像這樣一些人,他們把勛章看得比獲取勛章的努力更有價值,在制服的金色須帶上看出光榮。
對于我來說,寫作是對自己的輕賤,但是我無法停止寫作。寫作像一種我憎惡然而一直戒不掉的毒品,一種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賴以為生的惡習。有一些毒藥是必要的,有一些非常輕微的毒藥組成了靈魂的配方,諸多草藥在殘破之夢的角落里熬炙,黑色的罌粟在靠近墳墓的地方才能找到。長葉的卑污之樹,在地獄里靈魂之河喧嘩的兩岸搖動著它們的枝干。是的,寫作是失去我自己,但是所有的人都會失落,因為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失落。不過,不像河流進入河口是為了未知的誕生,我在失落自己的過程中沒有感到喜悅,只是感到自己像被高高的海浪拋到了沙灘上的淺地,淺地里的水被沙子吸干,再也不會回到大海。
模仿中的忘卻
寫作就是忘卻。文學是忽略生活最為愉快的方式。音樂使我們平靜,視覺藝術使我們活躍,表演藝術(比如舞蹈和戲劇)則給我們帶來愉悅。這樣,音樂使自己從生活中分離出來,變成一個夢。至于其他,則不會,因為有一些藝術得使用視覺和必不可少的公式,另一些,其本身就與人類的生活隔絕。這不是文學的情況。文學模仿生活。小說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歷史,而戲劇是沒有敘述的小說。一首詩——因為沒有人用詩句來說話,所以一首詩是用一種沒有人用過的語言,來表達觀念或者感受。
本文節選自《惶然錄》,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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