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漢文元史史料中多次出現“阿合探馬兒”,意謂五戶絲。很多學者大多以為是蒙古語詞,卻并不清楚其語義。本文勾稽八思巴字蒙古文圣旨中出現Aqar-Tamar和《國王詞典》的史料證明,阿合探馬兒(Aqar-Tamar)意謂“流動的血管”。投下征收的五戶絲,也就是阿合探馬兒是各投下用來運轉和維持軍站的的物資和費用。
關鍵詞:阿合探馬兒;五戶絲;投下
一
元史史料中多次出現的“阿合探馬兒”、“阿哈探馬兒”或“阿合答木兒”,這個詞的原型究竟是什么?《中國通史》元代卷說“元代的投下戶,按照規定,除負擔朝廷的兵、站諸役,及提供部分絲料國賦之外,還需向投下領主繳納五戶絲,蒙古語稱之為阿合答木兒。五戶絲制度構成元代投下制度的基本賦役形態。”認為是五戶絲的蒙古語稱謂。但是關于此詞之義一直困擾學者的問題。王惲《中堂事記》說:“諸投下五戶絲料(譯語曰阿合探馬兒)自來就征于州郡。堂議云,如此是恩不上出,又不一于政體,未便。奏準,皆輸大都總藏,每歲令各投下差官赴省,驗數關支。”蔡美彪先生說史料中阿合探馬兒“原文為雙行小注,是蒙古語對五戶絲課稅的專稱,語義不詳。” 這個阿合探馬兒究竟何義?蘭司鐵以為是tamur, 其詞根 tamu意謂編結。巖村忍先生將其中前半部分“阿合”與《華夷譯語》中“阿兀”和“阿危”(意謂寬)相比照,解釋為“寬大的絲料”。很多學者認為阿合探馬兒五戶絲料的蒙古語名。巖村忍先生說“被稱作投下、愛馬的特權領地的財政,就是以五戶絲的賄賂相維持。雖然人們一般都將五戶絲等同于阿合探馬兒,可是關于阿合探馬兒的的語義和內容一直以來不清楚。”很多學者都以為來自蒙古語,但是非常奇怪,迄今尚無人在蒙古語諸詞典中找不到任何線索。關于這個詞的語義,很多學者提出各種解釋。實際上至今還無人給出令人信服的證據。
二
至元二十年( 1283)六月初七日,中書省官員與忽必烈之間關于江南民戶差發的對話,談到了“阿合探馬兒”。這應該是迄今所見元朝政府公文書中記錄阿合探馬兒的最早的一個。 37年以后的延佑七年,元朝中央討論“江南無田地人戶包銀”,再一次出現“阿哈探馬兒”。阿合探馬兒、阿哈探馬兒,譯音用字稍有差異,卻一定都是同一個詞的漢字音寫。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將《元典章·戶部》收錄的這兩件文書按照時間先后一并征引如下。首先是《元典章·戶部》卷十之《投下稅糧許折鈔》:
至元二十年八月,行省準中書省咨:六月初七日奏過事內一件:“奏:‘去年江南的戶計,哥哥兄弟、公主駙馬毎根底各各分撥與來的城子里,除糧課程外,其余差發不著有。既各投下分撥與了民戶,多少阿合探馬兒不與呵,不宜的一般。俺斟酌了奏呵,怎生?’‘那般者’圣旨有來。如今俺商量來,如今不著差發,其間卻科取阿合探馬兒,不宜。每一萬戶一年這里咱毎與一百定鈔,替頭里卻江南于系官合納的糧內斟酌要鈔呵,怎生?”奏呵,奉圣旨:“那般者!既與了民戶呵,卻不與阿合探馬兒呵,濟甚事?雖那般呵,他每根底分明說將去者!這里必闍赤毎根前說與,也交理會者!為江南民戶未定上,不揀甚麼差發未曾科取,如今系官錢內一萬戶,阿合探馬兒且與一百定鈔者!已后定體了呵,那時分恁要者!各投下說將去。”欽此。都省除已依驗各勢下撥定戶計合該鈔數,行下萬億庫先行放支外,咨請行下合屬。依上于元撥定各投下人戶今歲合納系憲稅糧內,驗所撥戶數合該寶鈔,照依彼中米價,扣筭石斗,折收寶鈔,甲解本省發來。余上糧數,依理征收施行。
第二件文書是《元典章戶部》卷七之《江南無田地人戶包銀》:
延佑七年六月日,江浙行省準中書省咨,延佑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奏,腹里漢兒百姓無田地的,每一丁納兩石糧,更納包銀絲線有。江南無田地人戶是甚差發不當,各投下合得的阿哈探馬兒官司代支,也不曾百姓身上科要,好生偏負一般。俺衆人商量來,便待依著大體例,丁糧包銀絲線全科呵,莫不陡峻麼。如今除與人作佃庸,作賃房居住,日趁生理,單身貧下小戶不科外,但是開張解庫鋪蓆行船做買賣有營運殷實戶計依腹里百姓在前科著包銀例毎一戶額納包銀二兩折至元鈔一十貫,本處官司驗各家物力高下,品搭均科呵,怎生?”奏呵。奉圣旨:依著恁眾人商量來的行者。欽此。
這件文書產生于延佑七年(1320),中書省官員比較腹里漢兒百姓與江南民戶的差發負擔以后說,“江南無田地人戶,是甚差發不當,各投下合得的阿哈探馬兒官司代支,也不曾百姓身上科要,好生偏負一般。”
上引這兩件文書元史學者都很熟悉。筆者認為這兩件可以通觀。中書省官員指出“既各投下分撥與了民戶,多少阿合探馬兒不與呵,不宜的一般。”對此,忽必烈也表示贊同,他說既然分撥民戶給了各投下,卻不從民戶征收阿合探馬兒給其投下,是不合適的,也即“既與了民戶呵,卻不與阿合探馬兒不與呵,濟甚事?”這也就是說,阿合探馬兒是被分撥民戶應該交給所屬投下的,是“各投下合得的”。根據元朝條畫“依哈罕皇帝、先帝圣旨,據各投下分到民戶,除五戶絲外,不揀什么差發,不教科要。”也就是說,在元朝統治者看來,投下從自己的民戶“科要”五戶絲應當應份的,這是元朝的制度。但是除了五戶絲之外的其他差發,投下是不能隨意科要的。
但是當時的實際情況是,分撥給各投下的江南民戶是“不著差發”的,這種情況下,“其間卻科取阿合探馬兒,不宜”。這說明阿合探馬兒顯然只是差發的一部分。整體大的差發“不著”的情況下,“科取”差發中的阿合探馬兒顯然是不合理的。中書省認為暫時不應該向江南民戶征收阿合探馬兒。忽必烈也贊同這個意見。最后做出的決定是:暫不征收阿合探馬兒。忽必烈要求“已後定體了呵,那時分恁要者!”同時將此事通報各投下。那么,阿合探馬兒何從措辦呢?中書省建議“替頭里卻江南于系官合納的糧內斟酌要鈔”,其額度是每一萬戶一百錠鈔。也就是由中央政府從已經征收的江南稅糧中劃撥轉款給各投下,這就是延佑七年文書中所謂“官司代支”。“代”恰好對應“替頭里”。
上引這兩件文書中向我們展示了至少三個問題:首先,各投下向其民戶征收阿合探馬兒應該是元朝歷史以來的慣例。換句話說,各投下只要被分到民戶,就有權從其民戶征收阿合探馬兒。這個阿合探馬兒是投下該得的;但是其次,在當時江南民戶“不著差發”的情況下“科取阿合探馬兒”是不合理的,這說明阿合探馬兒是差發的一部分或者說差發中的一項。這一點上,陳得芝先生認為阿合探馬兒是蒙元皇族“成員應得分民財賦的一部分”的理解是正確的。無論如何,江南民戶在不承擔整體差發的情況下,向他們征收其中的一項阿合探馬兒是不合理的。中書省提出的意見因此獲得了忽必烈的首肯。最后,元朝中央做出的決定是,暫時不向江南民戶征收阿合探馬兒。
三
阿合探馬兒,也寫為阿哈探馬兒或阿合塔木兒,其語義究竟是什么?有學者甚至認為其“意思是兄弟們享受之利益”云, 可能是根據“阿合”、“阿哈”與蒙古語阿哈( aqa ,意謂兄)之間的表面相似性得出的結論,卻沒有提出更多的依據。首先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阿合探馬兒”是蒙古語還是別的什么語言?原來的讀音是什么?
元朝在西藏括戶以后,依據戶口數,制定了沿途各萬戶負責支應“兵站”的辦法,在《漢藏史集》有記錄。至正二十二年( 1362)仲春月,元惠宗妥歡帖木兒“大都里有時分”發給朵·甘思( Mdo-Khams)宣慰使司都元帥府的圣旨是一篇八思巴字蒙古文圣旨,其主要內容是“委任云丹堅贊為察翁格奔不地方招討司招討使的圣旨,該圣旨原件現存于西藏自治區檔案館”。圣旨要求云丹堅贊:“ aliba alba γob?iri ?am ?erig ün sang tamaγa in aqar tamar kiged üiles i güi?egülün atuγai kemen ?arliq ügbei.” 意謂“一切差發、賦稅、站軍的地稅商稅的 aqar-tamar等勾當根底完備者麼道圣旨與來。”聽圣旨宣諭者包括各枝兒即各投下,以及各萬戶、千戶、百戶的那顏們。韓儒林先生說 1260年“元世祖取得政權,把吐蕃作為封地給了他的第七子奧魯赤了。奧魯赤死后,他的兒子鎮西武靖王鐵木兒不花和他的孫子搠思班相繼承襲了這塊封地,所以吐蕃有事常常是由他們祖孫父子受命處理的。明太祖洪武三年鄧愈率兵到河州,‘鎮西武靖王卜納剌亦以吐蕃諸部來納款’。足見元朝一代西藏始終是元世祖第七子一家的采邑。”同時還需要注意的是,在吐蕃應當“兵站”應該就是奧魯赤投下的人。《漢藏史集》說藏北草原奇寒難忍,而驛站往來使臣極多,所以“規定烏斯地方各個萬戶,以達果為單位,將馬匹、馱畜、乳畜、肉羊、供給驛站的青稞、褐布、帳篷、馬鞍、坐墊、繩具、爐子、臥具、醫藥費以及人員統統交給蒙古人,”由蒙古人當站。很明顯,烏斯各萬戶“支應”兵站的這些物資應該就是元順帝八思巴字圣旨所說 aqar tamar 。
這里的aqar-tamar引起我們的注意,筆者認為就是阿合探馬兒。aqar 就是阿合,只是在兩個舌音結尾詞連續使用,漢字音寫的時候省略了前一個詞的舌音而已;tamar就是探馬兒。看來阿合探馬兒與?am ?erig的只應有關。而朵甘思的?am ?erig應該就是《漢藏史集》所記“兵站”,也就是軍站是有關系的。這可能是迄今所見元代蒙古文史料唯一一處關于阿合探馬兒的記錄。對于了解這個詞的讀音提供了確定的證據。
這個詞當然是從至正年間蒙古文圣旨碑里發現的,我們據此就可以斷定阿合探馬兒是蒙古語詞匯嗎?其語義究竟是什么?我們在蒙古帝國西部伊利汗國相關聯的多語詞典中找到了答案。大概在元惠宗八思巴字蒙古文圣旨碑成文時間差不多同時,也門剌粟里王朝形成了一種六語對照語匯,現代學者將此語匯稱為《國王詞典》,這個詞典收錄的突厥語詞為我們揭開了謎底:aqar是靜動詞,意謂“流動”,英文譯注為 flowing ,對應的蒙古語詞是 uruqsqu ;tamar 是名詞,意謂血管,與之相對應的蒙古語詞是 sudasun 。英文譯為 vein 。如果我們將兩個詞連起來,aqar-tamar就是urusqu sudasun ,就是流動的血管或流動的血脈。《國王詞典》收錄的突厥語詞匯與該書所收錄的蒙古語詞匯一樣,反映了蒙古帝國的名物制度。順帶提及,王惲《秋澗先生大全集》所記錄的“阿合塔木兒”當然就是“阿合探馬兒”,沒有問題。喀什噶里《突厥語大辭典》記錄的 tamur恰好契合“阿合塔木兒”之“塔木兒”。無獨有偶,丹科夫( Robert Dankoff)解釋《突厥語大辭典》中的 tamur就是 tamar ,語義完全相同,這當然不是巧合。
《經世大典?站赤》說“我國家疆理之大,東漸西被,暨于朔南,凡在屬國,皆置驛傳,星羅棋布,脈絡通通,朝令夕至,聲聞畢達”云,元人將驛傳譬喻為人體的脈絡。黨寶海先生《蒙元驛站交通研究》所引許有壬《彰德路創建鯨背橋記》的材料:“圣朝既平宋,經畫遐邇,大都小邑,枝疏脈貫,際天所覆,猶身焉。政令之宣布,商旅之通遷,水浮陸馳,舟格梁濟,荒陬僻壤,無遠不達,猶氣血周流,百骸用康,一或壅塞,則身為之病。”這里的“氣血周流”所喻正是“圣朝”的驛站系統。此書還提示我們注意到劉詵評論元朝驛站“蓋使九州四海之廣大,穿邊輔邑之遠近,文書期會,絡繹周流,如人之血脈貫通于一身,誠有國者之要務也。”這里講的都是驛站系統對于整個“圣朝”的意義和重要性,“俾天下流通而無滯,惟驛為重。”阿合探馬兒,是突厥語aqar-tamar的漢字音寫,作為差發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五戶絲的一部分,其意思大體等同于漢語文獻中出現的,描述元代站赤的“血脈貫通”或“氣血周流”,八思巴字圣旨碑說?am ?erig ün sang tamaγa in aqar tamar ,據此,我們大體可以確定,阿合探馬兒是諸投下用來維持和運轉軍站的費用和物資。各投下維持和運轉軍站,需要大量物資,這些物資都來自他們“合得的阿合探馬兒”。(本文作者為南京大學歷史學院 教授)
文章原刊于《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三十八輯,注釋從略,引用請核對原文。
編輯: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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